且说从小山上下来,走到海边,走到小岛的最西端时,我不禁被惊得目瞪口呆,我心中的那份恐惧简直难以形容。只见岸边到处是头骨、手骨、脚骨和人体其他部位的骨头。尤其,有个地方还曾经生过火,地上挖有一个斗鸡场大的圆坑,不难猜测,那些野蛮的畜生曾坐在这里,用他们同类的肉体举行过残忍的宴会。看到这些东西,我异常惊愕,好一段时间,我连自身的危险都忘掉了。我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这种不人道的、地狱般残忍的行为上,集中在这种毫无人性的可怕景象上。尽管我以前经常听人说到过,但却从未亲眼目睹。我再也无法继续面对这可怕的场景。我转过身去,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头晕得几乎支撑不住。最后终于倾肠倒肚地呕吐了一番,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以后,才觉得稍微好受一点。我一分钟也不愿待下去了,立即撒开腿全速跑上小山,再向自己的住所疾步走去。
离开那里好一段距离以后,我仍然惊魂未定。于是我停下来就地站了一会儿,这才稍稍定下心来。这时,我满怀深情,眼含热泪地仰望着苍天,衷心感谢上帝让我诞生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使我有幸不与这帮可恶的家伙同生共处。我感悟到,虽然我落入了目前这种不幸的境地,但上帝还是为我的生存给了许多关照,我非但不该抱怨上帝,反而应该对他感恩不尽。尤其重要的是,甚至于在这种不幸的处境中,他还给我以无上的安慰,使我得以认识他,指望他的祝福。这种幸福,足以抵偿我曾经遭受的、或可能遭受的全部不幸,而且还绰绰有余。
我怀着这种感激万分的心情又回到了我的城堡,对我所处的环境的安全程度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安心得多。我留意到一点,这群坏蛋不是因为有所需求才来到岛上的,他们不是来这里寻求什么东西,要求什么东西,或者是指望什么。有一点无须怀疑,那就是他们经常在树木丛生茂密的那一带登陆,当然,也从来没有在那些地方发现过任何能满足他们需要的东西。根据我现在了解的情况看,我来这个岛上已经十八年了,从来没有见过除我之外的任何人类的足迹;也就是说,只要我不暴露自己的踪迹给他们,把自己像之前和现在这样完全地隐蔽起来,我完全可以再在这个岛上住上十八年。何况,我自然不会主动暴露自己,因为将自己很好地隐蔽起来是我唯一的目的,除非被我发现有比吃人的野人更文明的人,我才敢出来与他们作进一步的交往。
对于这群野蛮的畜生,对于他们互相吞食同类这种灭绝人性的充满罪恶的风俗,我真的是深恶痛绝。所以,大概两年的时间中,我每日每夜都愁眉不展,甚至郁郁寡欢,完全不敢超越自己平时的活动范围。所谓我的活动范围,就是指我所建造的三处庄园:我的城堡,我的别墅以及我在森林中的那些圈地。在这当中,森林中的那块圈地是我专门用来养羊的,除此之外就没派上其他用处了。因为我天性里憎恶那些食人魔鬼似的畜生,所以我非常害怕看到他们,就像害怕看到让人恐惧的魔鬼一样。在这两年里,我完全不敢去看那只舢板,只想着还是另外再造一只比较好。我完全不敢再想把那只舢板从海边那里弄回来,生怕在海上碰到那群野人。如果真的落到他们手里,我的命运如何不用说也知道。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因为这些野人而引起的那种内心不安的心情开始逐渐淡化,我自以为是地认为他们完全没有发现我的踪迹,所以安安心心地开始过与以前一样的日子,唯一不同的是我现在变得加倍小心了,比以前更注意周围的各种情况了,免得一不小心被那些家伙看见;特别是在使用枪械方面,我更为谨慎,生怕他们当中的某一人正在岛上,会无意中听见我的枪声;还好上天保佑,我驯化的那群羊已经足够供我吃喝了,也就是说我没有再到林子里去打猎的必要了,当然更不必开枪了;当然在那之后我还是捕到过野羊的,不过都是用以前的那些办法:用陷阱或者是罗网捉到的;所以根据我的记忆,在之后的那两年里,我外出的时候虽说总带上枪,但是一次也没使用过;实际上,我当初从大船上一共取来了三把手枪,而每次外出的时候,我总是习惯将它们全部带上,最少也会带上其中的两把,我把它们都插在我自制的羊皮腰带上;我还配带了一把也是从船上弄来的大短剑,还专门做了一条挂剑带用来挂这把剑。你们可以想象一下,在我原来的打扮上再加上两把短枪和一把斜挎的无鞘宽刃剑,这副形象该有多么狰狞恐怖。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着,除了采取这些防范措施,我渐渐地又回到过去那种平和、恬静的生活方式。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发现我的处境与其他人相比,根本不能说悲惨,与上帝施加给我的那些惩罚相比更是如此。这使我想到如果人们总是和那些比自己过得差的人相比,他们就更加懂得知恩图报;如果老是和那些比自己过得好的人相比,他们最终只会嘀嘀咕咕地抱怨个不停;而如果总是和那些处境比自己更好的人相比,自然就更加的牢骚满腹,叫苦不迭了。
就我目前的条件来说,我并不缺少什么东西。但是,由于受到那些野人的惊吓,由于时刻都在关心自己的藏身之地,我为了方便自己而创造发明的气势已经受挫。我本来作出了一个很好的计划,而且曾经费尽了心思去琢磨,即试一试能否把我的一些大麦制成麦芽,酿些啤酒。这当然是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我也时常责备自己会有这种愚笨的念头。因为我立刻就知道我缺少几样制造啤酒的必需物品。这几样东西我无法弄到。首先,我没有装啤酒用的大木桶。这样一个大桶,正如我前面所说,我永远也箍不成。虽然我花了好多天,甚至好多个星期,好多个月的工夫来箍它,但就是达不到目的。其次,我没有蛇麻来使啤酒不会变质,没有酵母来使它发酵,也没有铜壶锅之类的来烧煮它。尽管缺这少那,但我坚信,要不是有这些事情的干扰(我是指要是没有野人让我担惊受怕),我肯定早就开始做了,说不定已经做成功了。因为,我这个人一旦想到要做什么,就一定要做下去,绝不肯半途而废。
可是,我的发明才能却用到别的方面去了;因为我终日想的都是怎样趁这帮家伙举行残暴的人肉野餐时,把他们消灭一部分,并且将那些被他们抓来并准备吃掉的受害者解救出来。我仔细筹划着如何去消灭这些野蛮的东西,至少要想法狠狠地吓唬他们一下,好使他们不敢再上岛来。各种各样的计策在脑海中像小鸡出壳一样一个接一个不断地冒出。如果把我所盘算的这些计划全部详细地记录下来,肯定能写出一部远比这本游记厚得多的谋略巨作。然而这不过是一些不成熟的纸上谈兵罢了。如果我不能付诸实践,又能产生什么作用呢?再说了,如果他们是二三十人结伙而来,拿着标枪、弓箭一类的武器,投射起来又能像我打枪那么准,我孤身一人又怎么能对付得了呢?
有时我真的很想在他们生火的地方挖出一个小坑,然后在里面埋上五六磅的火药,等到他们生火的时候,火药必然会被引燃,这样就能把附近的一切都炸掉,当然,也包括这些家伙。但是,这不太可能实现,首先就是,我不愿意在这些家伙身上浪费我这么多的火药,因为我的火药储藏量现在已经不满一桶了。再说了,我也不能保证火药会在特定的时间内爆发,给他们一个突然的打击。这样看来,最多也就是把火星子炸到他们的脸上,吓唬他们一下而已,他们也绝不会因为这点小把戏就放弃这块地方,永远不再出现。因此我只能把这个计划暂时搁在一边,我又想出了一个新的计划,那就是找一个适合的地方埋伏在那里,把我的三支手枪满满地装上弹药,等他们正在热闹地举行那种野蛮而又残忍的仪式时,出其不意地向他们开火,一枪也能打死或者是打伤两三个;然后再拿着我的三支手枪以及一把腰刀向他们猛冲过去,如果他们的人数只有二十,那凭借我的力量一定可以把他们杀个精光。这个幻想让我连续好几个星期都感到非常高兴;我整天都在想这件事,连做梦都能梦见它,有时甚至在睡梦当中都在向那些畜生开枪。
我简直陷入了这个计划当中,竟然费了好几天的工夫去寻找适合的埋伏地点。我还经常到他们吃人的地点去察看,所以对那里的地势已经了如指掌。尤其是我报复心切,恨不得一下子杀死他们二三十个人;而在我一次次亲临现场,看到那些恐怖的景象,看到那些野蛮的畜生互相吞食的痕迹的时候,我更是怒气冲天了。
最后,我在小山坡上找到了一个适合藏身的地方,在那里我可以安全地把自己隐藏起来,此外,还能在那里监视他们上岛后的一举一动。在他们上岸之前,我可以藏身于丛林之中,因为那里有一个小坑,大小正好够我藏身。我可以很舒服地坐在那里,把他们食用同类的残忍行为看得一清二楚。而在他们彼此靠得很近的时候,我就可以瞄准他们的脑袋,这样我一定能十拿九稳地打中他们的头,第一枪打出去,至少可以打伤他们三到四个人。
于是,我就选定了这块地方,准备在这里实施我想了好久的计划;为了实现这一目的,我准备好了两支火枪以及一支普通的鸟枪。给这些枪装好火药之后,我就在那两支火枪里分别装入了两颗形状非常不规则的弹丸以及四五颗较小的弹丸,这些弹丸的大小同手枪用的差不多;然后在鸟枪里填进了一大把最大号的专门打野鸭等飞禽的弹丸;另外,还在每把手枪当中放入了四颗弹丸;最后,我把第二次以及第三次射击要用的弹药也准备好了,就这样,我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出击。
我安排好行动方案后,就想象着把它付诸实施。我连续每天早晨跑到离我那所谓的城堡大约有三英里远的小山上,去观察一下海上是否有舢板驶近小岛,或是正从远处向本岛驶来。但当我连续观察了两三个月后,就对这项艰苦的任务感到厌倦了。因为我总是毫无所获地回到家里,在这段时间里,不仅海岸上或海岸附近没有任何舢板的影子,就是在我肉眼或望远镜能够观测到的整个海面上也没有舢板的影子。
在每天到小山上巡视守望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保持着实行计划的锐气。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我的精神都好像处于最佳状态,随时准备进行一场残酷的屠杀,一次杀死二三十个赤条条的野人。至于他们犯了什么罪,我根本没有认真考虑过,只是看不惯他们那种可怕的、非人性的习俗而怒火中烧。英明的造物主在统治世界时,好像已经抛弃了他们,任凭他们按他们自己那可怕的、堕落的本能去行事。造物主抛弃他们或许已有千百年了,随他们干着各种耸人听闻的勾当,通行着这种可怕的习俗。这些,完全是由于上天把他们抛弃所造成的,否则,他们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可是,我天天早上徒劳无功地爬山向海边望,数日不辍,这种毫无结果的行为已叫我生厌,我开始对这个行为本身发生了信念动摇。仔细、冷静地想想,我这是在干什么,既然上天允许这些人数世纪以来不受惩罚地照他们的方式活着,生生不息,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地在接受上帝的审判之后死去,我又有什么权利来认定这些人是罪犯然后对他们判决死刑呢?这些人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我,我有什么权利介入他们之间的残杀呢?我常扪心自问:我又怎么有权知道上帝本人对这种特殊事例是怎样判决的?显然这些人没有把吃人这回事看做是犯罪,他们没有违拗自己的良知,更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做这种事的时候,心里也没有神圣审判,就像我们有些人犯罪的时候一样,杀掉一个战争俘虏就和杀掉一头牛一样,他们吃人肉就像我们平时吃羊肉,那种感觉应该是一样的。
我接着自己的辩词往下想,自然而然地感到我起初对这件事的想法有些偏激了。我开始那么愤恨不平地把这些土人谴责为杀人犯,可他们与某些基督徒相比,并没有什么两样呀!有些基督徒常常在战斗中残杀俘虏,更有甚者,当敌人已经放下武器,举手投降时,他们照样把成群结队的战俘毫无人道地杀光。
接着我又想到:即使这些野人一直在用着丧尽天良的手段互相掳杀,可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并没有伤害到我呀。如果他们伤害到我头上,那我完全有理由为了保护自己的性命,向他们发动猛烈进攻。可是现在的实际情况是我既没有被他们抓住,他们也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的存在,甚至对我也没有任何阴谋,如果我这样贸然进攻他们,那就是不公道的事了。如果我真的这样做,就等于间接地承认那些西班牙人登陆美洲之后所采取的各种野蛮行径完全是正当行为。他们在那个地方屠杀了成千上万的本地的印第安人——这些可怜的人们,虽然是虔诚的偶像崇拜者,也可以说是野蛮人,而且在他们的大多数风俗中都带有那些残忍又野蛮的仪式,比如,把活人当做祭品用来祭祀他们的偶像等,可是,对于那些登陆的西班牙人来说,这些土著居民都是无罪的。他们所犯下的这种杀人灭种的行为,无论在西班牙本国,还是在欧洲的各个基督教国家中间议论起来,都会引起人们极端的憎恶以及痛恨,大家都认为这是一种充满兽性的屠杀,是一种人神共愤的残酷且不人道的暴行,以至于“西班牙人”这个专有名词,在一切具有基督教同情心或者是人道思想的人中间,成为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字眼,就好像西班牙这个国家是专门出产这类人的,这些人没有丝毫的仁爱观念,对于那些不幸的人不带有一点怜悯的心肠,而那些充满同情心,怜悯不幸的人,随时具有仁爱观念等原则,却恰恰是具有大国风度的标志。
基于上述考虑,我中止了执行攻击野人的计划,或至少在某些方面几乎完全停止了行动。这样,我逐渐放弃了这一计划,因为,我认为自己作出袭击那些野人的决定并不正确。我并没有干预他们内部事务的权力,除非他们先对我进行攻击。而我现在应该做的是,要尽量防止他们攻击我。不过,至少我现在可以放心,如果自己被发现并受到攻击,我知道该如何对付他们。
另外,我还认识到,这种主动攻击野人的计划不但不能拯救自己,反而会彻底毁灭自己。除非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把每次登上这座孤岛的野人全都杀得一干二净,否则我的死期也到了,因为只要有哪怕一个人逃了回去,将在这个岛上遇到的的事告诉他所在部落的人,那么就会有千百个想要为他们的同胞报仇雪恨的人从对面渡海过来,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这个地步,我面临的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必死无疑,可我现在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何必要把自己逼到那个境地呢。
总而言之,我得出的最后结论是:无论是从原则上还是从策略上来考虑,我都不应该使用任何手段或方式去管这件事。我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尽一切可能将自己隐蔽起来,努力不让他们发现我的存在;同时也要尽可能地不留下任何可能暴露我的蛛丝马迹,让他们永远都猜不到这岛上其实还生活着一个生灵;我指的是具有人类形态的生灵。
这番慎重的考虑又让我有了宗教方面的顾虑。现在,我心里很明白,我制定这些残忍的计划,来消灭这些无罪的人(我是说,他们对我是无罪的),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完全超出了我的职责范围。至于他们彼此之间的犯罪行为,那与我毫不相干,那是他们民族内部的事。我应该让上帝来作出公正的裁决,因为上帝是所有民族的统治者,自然知道怎样惩罚一个民族的集体犯罪行为,怎样将公开的裁决,加在公开的犯罪者的身上。
我现在越来越清楚,我可以确信,如果我干了这件蠢事,我所犯的罪行并不亚于故意杀人。现在我没有这么干,再没有比这更令我满意的事情了。我跪下来,向上帝表示我最谦卑的感激,感激他从那流血的罪恶中把我解救出来,我恳求他保佑我,别让我落入野人手中,也别叫我对他们动手,除非我从上天那里得到极为清楚的号召,为了保卫自己的生命而进行正当防卫。
就这样又过了近一年的光景;这期间,我完全不想再碰见这帮坏蛋,因此没有再上那座小山去察看那边有无他们的踪影,去判断那边是否有人上岸了。我想,这样一来我就能够控制住自己,不会因一时激动而重新拾起自己的杀人计划,也不会因发现有机可乘而对他们进行突然袭击了。这期间我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把我停泊在岛那头的舢板转移到岛东边来,把它藏到我在一块巨大岩石下发现的一个小海湾里。我知道,由于急流的原因,野人们无论如何也不敢或是不愿意乘舢板到那一带去的。
我将我曾经留在舢板上的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搬了下来,这些东西都是在短程航行中用不上的,其中也包括我自己为这艘船做的那套桅杆和帆,一个类似锚样的东西(这个东西实在不能将其称为锚或者是四爪锚,不过我总算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将它们做了出来)。我把这些东西全部都搬下船来,免得引起他人注意,被人看出这个附近有船只以及居民的痕迹。
与此同时,我更加形踪隐蔽,除了挤羊奶或照料林子里的羊群这些常规工作,平时我都难得走出自己的蜗居。而我放羊的那片树林恰恰处于岛的另一边,所以不用担心会有野人来侵扰。但我相信在我因提防他们而变得处处小心之后,他们又来过几次。真的,我一想到我过去随意出游的情况,就忍不住浑身颤抖。我以前外出的时候习惯只带一支枪,枪里装的也是一些比较小的子弹。就这样我没有任何武装地在岛上走来走去,看看能不能弄到可以果腹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碰上那些野人,或者是被他们发现,那个时候我又该怎么办呢?因为,我的自卫能力不是很强。或者,假设我那天看到的不仅仅只有一个人的脚印,而是一二十个野人留下的脚印,他们一看见我就朝我追来,奔跑对于他们来说犹如家常便饭,想要跑快是非常容易的,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跑过他们,这也意味着我必定会落在他们手中!
有时想到这些,我就会吓得魂飞魄散,心里也非常难过,半天都无法恢复。我完全没有办法想象,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到底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根据我对自己的了解,如果真的遇到这样的事,不要说对这些家伙进行抵抗了,恐怕受到这番惊吓之后,我可能魂飞魄散得连我自己本来可以做到的事或者是本能也会忘得一干二净,自然更不用说那些经过我的深思熟虑以及仔细筹划之后,我才得以具备的自卫能力。是啊,将这些事情从头到尾认真地思索一番,我就常常感到自己内心烦闷,而且这样的心情有时会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每次烦闷之后的结果都一样,那就是我总觉得要为现在的这一切感谢上帝,因为是他拯救了我,使我免于遭遇许多我没看见或者是没有注意到的危险,我本该承担的一些灾祸都是上帝为我免去的,如果只凭我自己的力量,我是没有办法从那些灾祸中逃脱出来的,因为我完全没有考虑过还有这样的事会随时落在我的头上,甚至没有想过这类事情发生的可能性。
我以前经常有这样一种感想,那就是,当我们在人生的旅途上遇到各种凶险时,上天总是那样大慈大悲,将我们拯救出来。现在,这一感想又萦绕在我的心头。我们甚至是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上天奇迹般的拯救。当我们身处窘境、怀疑彷徨、犹豫不决的时候;当我们不知道该走这条路、还是该走那条路的时候,总有一种神秘的暗示,指示我们走这一条路(虽然我们很想走那条路);不仅如此,当我们的见识、意愿,甚至使命要我们走另一条路的时候,总有一种奇妙的力量作用于我们的精神,促使我们去走这一条路,虽然我们不知道这种力量从何而来,那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而这种力量事后往往证明,要是我们走了我们自以为应该走的那条路,或者我们心目中以为应该走的那条路,肯定会自取灭亡。在此基础上,我经过反复考虑,自己找出了一条规律:不管什么时候,当我觉得心中有股神秘的暗示或力量,让我去做什么而不应该去做什么,走这条路而不应该走那条路,我必须服从这种神秘的指示,虽然我根本说不清心中这种暗示或力量是什么。在我的一生中,特别是我来到这个倒霉的岛上以后,我可以找出许多这样成功的例子。此外,还有许多事情,如果我当时也用现在的眼光看问题,一定可以注意到。但只要彻悟起来,从来都不会为时太晚。我想奉劝那些有头脑的人们,在他们的生活中,也同我一样,充满了种种不寻常的变故,即使不是出乎寻常,也不可轻视这种神秘的上天启示。且不管这种启示来自何种神力。关于这种启示来自何种神力这一点我不想在此讨论,也无法加以阐释。但是这种启示起码可以证明,神灵之间可以互相交流,有形之物与无形之物之间可以神秘交往。而且,这一证明永远无法推翻。对于这一点,我能在我后半辈子孤独的生活中找出一些很有代表性的事例来加以证明。
对危险的焦虑与担忧,对人生的苦思和冥想,使我无心再像以前那样,为获得更加舒适方便的生活进行创造和设计。我这么说,想必读者一定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目前最让我心烦的不是食物问题,而是人身安全问题。我甚至连一个小小的钉子都不敢钉,一块木头都不敢劈,深怕发出的声音会被别人听见。至于我的枪,基于同样的理由,我就更不敢在岛上的任何地方开了。最让我担心的,其实是生火这事,我真的很害怕白天在老远的地方就被人看见了烟火,这样容易坏我的事。所以,我把一切必须要用到火的事情,比如烧陶罐或是烧烟斗等,都转移到我在森林中的新地方那里去做。那个地方,我去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在土层的内部发现了一个天然形成的地洞,这件事让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感到非常欣慰。地洞很深,我敢保证,就算有野人来到洞口附近,他也一定没有进去的胆子;说实在的,除了像我这样只想为自己找一条退路的人,其他人不管有什么理由应该都不会想进去一探究竟。
地洞的洞口就在一块大岩石下面。有一天,我正在那个地方砍柴,准备用这些柴火来烧炭,偶然间就发现了那个洞口,我只能把这一发现归诸为天意,因为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为何会如此凑巧,在我需要一个藏身之地的时候却让我无意间碰到了一个,也只能说是偶然了。现在,在我讲述发现地洞的情况之前,我要先谈谈为什么我要烧炭。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我没有胆量在我的住所附近生火做饭。可是,那里是我生活的地方,我不能因为害怕被人发现行踪就不烤面包,或者是不煮肉。因此,我决定按照我小时候在英国看到的办法,把一些木头放在草皮泥层的下面烧,直到把木头烧成木炭,之后就熄火,再把木炭带回家。这样,如果家里需要用带火,就可以用木炭来代替木柴了,省得担心会冒烟暴露目标。
这是题外话,所以我只是顺便一提。话说那个时候我正在砍着树枝,偶然看到茂密的灌木丛后面似乎有个洞穴在那里;我感到非常好奇,就想进洞来一番冒险,费了很大的劲儿终于进了洞口,之后,我发现里面的空间很大,我不但可以在这个洞里直立,而且根据它的面积,就算放进两个人也是没问题的;不过我得承认,我出洞的时候与进洞的时候相比显然要仓促了许多,因为我进洞后曾经随意地朝里面一望,只见一片漆黑之中居然凭空冒出了两只亮晶晶的眼睛,也不知道这是人是鬼或者是什么动物的;洞口处射进来的那一点微光,正好照在这双眼睛的上面,于是光线就被反射了出来,看上去就好像两颗闪烁的寒星。
然而,稍稍歇了一会儿,我又镇定了下来,觉得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大傻瓜,心想,一个害怕魔鬼的人就不配在这座孤岛上独自生活二十年;我又想,洞里会有什么东西比我自己更可怕的呢?想到这里,我又壮起了胆子,手里拿着一个用树枝做成的火把,重新冲了进去。可是,才走了两三步,我几乎跟刚才一样,又给吓了一跳。因为,这回听见一声很响的呻吟,就像一个人发出的痛苦的呻吟;紧接着,就是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含含糊糊地讲话,然后又是一声呻吟。于是,我又退了出来。说真的,我给吓出了一身冷汗;要是我此刻头上戴着帽子,真不敢保证,我竖起的头发会不会要把它顶落在地。但我还是强打起精神,一边给自己壮胆,一边想,上帝的神力和足迹是无所不在的,他一定能保护我。想到这儿我又鼓起勇气,向前走去。我举着火把,把它举过头顶,借着火光一看,我看到地上正躺着一只硕大无比、老得可怕的山羊,好像正在交代我们所说的遗嘱,一边无奈地喘着气,显然已经快要死了。
我推了它一下,想看看能不能把它赶出去。它也打算站起来,但却站不起来了。我想了想,觉得还是由它躺在那里吧。因为它既然已把我吓了一跳,它当然也会吓着那些野人,如果那些野人在它还活着时胆敢进来的话。
我这时已从惊吓中完全回过神来,开始定下心观察洞中的情况。我发现洞里面不算太大,方圆不过十二英尺。不过,它既不是圆形,也不是方形,说不上是什么形状。这里没有人工开凿的痕迹,完全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穴。我又发现在洞的尽头,还有一个更深的洞,实在看不清楚通向何方。这洞的入口很低,非得爬着进去才行。因为那里伸手不见五指,随身又没带着蜡烛,我只好决定第二天带上蜡烛和火绒盒再来。那只火绒盒是我用短枪的枪栓改制而成的,里面还有一盘火药作为火种。
第二天,我带了六支自制的大蜡烛,我已经研究出用羊油制作蜡烛的方法了,蜡坯硬度很好,刚好能够裹住烛蕊,至于烛蕊有时用破布来做,有时则用麻线,或者以一种外形像荨麻草的晒干的草当做原料。要爬进这个小洞,就像我曾说过的那样,我必须手脚并用。我爬了将近十码远,真够刺激的,因为我不知道这洞有多深,也不知道洞里面是什么。等到我穿过这个洞,眼前豁然开朗,洞顶升高了将近二十英尺;在这岛上,我敢说自己还从未见过如此瑰丽的景象。四周和洞顶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霞光万丈,辉煌绚丽。这里的岩石含有什么,是钻石还是其他宝石,也有可能是金子,我也不太清楚,我想应该是金子吧。
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在我的认知范围内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洞穴,虽然这里因为没有一点光线而显得黑洞洞的。但是这个洞的地上却是又干燥又平坦,上面很平均地铺着一层细碎的小沙石,所以在这里你看不到那些会令人厌恶的或者是有毒的虫蛇之类,与此同时,洞顶以及四壁上也是一点都不潮湿,极为干燥。如果硬要给它找点缺陷出来,那就是它的入口有问题了;可是瑕不掩瑜,这里正是我所需要的充满安全感的地方,是我所需要的那种能让我平安的退路,所以,我反而觉得这个缺点对我来说其实是很有利的。因此对于自己的这个发现我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同时决定不能耽搁一分钟的时间,把那些我最放心不下的东西都搬到这个地方来,尤其是我的火药库以及那些多余的枪械,其中包括了两支鸟枪(其实我一共有三支,但是得留下一支防身),三支短枪(我总共有八支短枪)。剩下的五支短枪则留在城堡的外墙洞那里,犹如大炮一样,作战时如果需要也可以将它们随时拿下来使用。
在这次转移军火的途中,我还顺便打开了我从海上捞回来的那桶受了潮的火药。结果,我发现,火药的四周进了大概三四寸水,这些水和周围的火药融合,结成了一层非常坚固的硬壳,可里面的那些火药却完好无损,就好像那些坚果一样,里面的果仁总是被外面的果壳保存得很好。我从这个桶里大概弄到了六十磅的上好火药,对于我来说这真的是一个可喜的收获。这里就不用多说了,我把所有的火药都搬了过去。自此之后,我的城堡里顶多只放三磅的火药,唯恐发生一些突发事件。除此之外,我把做子弹用的铅也全都搬了过去,一点不剩。
我觉得,现在的我非常像古代传说中的那些巨人,据说他们就是居住在山穴以及岩洞中,不管是谁都没有办法攻击他们;而这个洞的实际情况让我相信,只要我放心地待在这儿,哪怕外面有五百名野人在到处搜寻我,他们也别想找到这里,就算一不小心被他们找到了,他们也没有攻进来的胆子。
在我发现这个洞穴的第二天,那只已经奄奄一息的老山羊就死在了洞口。我思考了一下认为,光凭我的力量要把它拖出去非常困难,还不如就地挖一个大坑,然后把它埋在那里比较方便,所以我就把这只山羊埋在了它死去的地方,免得以后它的尸体臭味熏人。
时光荏苒,我在岛上已滞留了二十三年,已完全适应了这个地方及其生活方式,如果不是野人来此地骚扰的话,我会怡然自得地在这儿度过我的下半生,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就像洞里的那只老山羊一样躺下死去。我还发明了一些消遣玩意儿,让自己更惬意地打发时光。先是教波儿说话,它讲得清晰、流利而明白,叫我开心极了。它跟我生活了二十六年之多,我不知道后来它又活了多久,在巴西,有人说这种鸟能活一百年,或许至今波儿仍然生活在那儿,呼叫着可怜的鲁滨?克鲁索,我希望没有哪个倒霉的英国人在那里听到它的呼唤。如果听到了,肯定以为它呼喊的是魔鬼。我的爱犬也是个令我十分开心的伙伴,它跟了我至少十六年,后来老死了。至于我的猫,我已说过,它们繁殖得很多,我在开始时就不得不开枪打死了几只,以免吃完我的一切东西。但到最后,当我带来的两只老猫死掉后,我又不断地驱逐它们,不给它们东西吃,它们都跑到树林里变成野猫了。只有两三只我喜欢的,我把它们驯养起来。而每当它们生出小猫来,我就把小猫都溺死。这就是我家庭中的一部分成员。除了这些,我总是在我身边饲养两三只小山羊,并教它们学会从我的手里吃东西。我另外还有两只鹦鹉,话也学得很好,也都会叫“鲁滨?克鲁索”;但是,这两只都不如前面那一只,况且,我也没有像教前面那只一样费心去教它们。我还驯了几只海鸟,它们究竟是些什么鸟,我却叫不出名字。我把它们从海边捉来后,把它们的翅膀都剪掉了。我在城堡的围墙之外所插的那一片枝条,现在已长成了一片茂密的树林,这些海鸟便栖居在这片低矮的树丛中,并在那里繁殖,看上去真叫人开心。因此,正如我刚才所说,要是无须担心受到了野人的威胁,我对于我现在所过的这种生活当然是心满意足的。
但是现实生活往往与自己的愿望相违背。读过这本书的人大都可以从中得出这么一个正确的结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由于惧怕而竭力躲避的坏事,却哪里知道这些坏事有时又是帮助我们解除困惑、得到解救的唯一途径。这种转祸为福,以痛苦解除痛苦的事例,在我不可思议的经历中,比比皆是,而在我独居荒岛的最后几年当中,更是不少见。
前面我就已经说过,现在已经是我来到这个岛上的第二十三个年头的十二月。这个时候正好是冬季的前后(其实应该不能称之为冬季),对我来说正是收获的季节,因此为了我的收成我必须经常性地出门,到我的庄稼地去。有一天一大早,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我才刚刚出门,就看见远处的海岸上有着一片火光,这片火光距离我大概有两英里远,就在我以前发现野人遗迹的那个地方。然而,比较令人苦恼的是,现在这片火光并不是在岛的那边,而是在靠近我的这边。
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大大地吃了一惊,马上在我的小树林里停住了脚步,没有胆子再往外走了,生怕受到那些野人出其不意的袭击。可是,我的内心无论怎样都无法平静下来,我担心那些野人万一在岛上到处乱走,就有可能发现我的庄稼地,如果他们看到有的庄稼已经收割了,而还有些并没有被收割,或者是发现其他的一些设施,他们一定会马上知道这个岛上有人;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不把我从岛上搜出来是绝对不会罢休的。在这危险的关头,我毫不犹豫地跑回了城堡,然后收起梯子,并将围墙外的所有东西都尽量弄成比较荒芜自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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