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三二年,我出生在约克城的一个上流家庭。由于我的父亲是来自不来梅市的外国人,所以我们不是本地人,一开始他是住在赫尔市,后来经商发家之后就不再干这行,定居到了约克城。在那里,他娶了我母亲。母亲的家族姓鲁滨孙,算是该城的大家族了,于是我便取名鲁滨孙?克罗伊茨内。可是由于英国人一读“克罗伊茨内”这个词就变调走音,经常念成“克鲁索”,所以我们也就不再纠正,按照他们的读音这么叫和书写,我的朋友们通常也这样称呼我。
我原本有两个哥哥,一个哥哥是驻佛兰德斯的英国步兵团的中校,这个部队早先曾被著名的洛克哈特上校率领过。后来因为跟西班牙人打仗,这个哥哥在敦刻尔克附近阵亡。至于我的第二个哥哥,我至今对他的行踪下落依然一无所知,正像我的父亲和母亲后来也不知道我的下落一样。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父母也没让我学什么谋生的手艺,因此,从小我就喜欢胡思乱想,心里只想着要出洋远游。当时,我的父亲年事已高,但他还是很关心我的学习,让我一直都接受相当不错的教育。他曾经送我去寄宿制学校读书,还让我接受那些免费学校的乡村义务教育,只希望我能够好好学习法律,将来能够成为一名法官或是律师。但那个时候的我对这些东西都没有兴趣,一心只是想航海。这个强烈的想法使我态度坚决地违背父亲的意愿,甚至开始抵抗父亲的命令,这也让我对母亲以及一切亲友的请求和劝说左耳进右耳出。而我后来的不幸生活就是这种顽固不化、一意孤行的坏脾气造成的。
我那睿智而又严肃的父亲已经完全预料到我那不切实际的梦想将会带给我的不幸。于是,他对我进行了一番严肃认真、苦口婆心的劝告。一天早晨,父亲让我去他的房间,由于备受痛风折磨而无法出门的父亲态度和蔼地对我说,他想了解一下,除了我天性中的喜好游荡之外,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非要离开自己的家以及故乡。在家乡,我完全不用担心没人引荐这个问题,只要靠着实干和勤奋,就一定能得到一个似锦的前程,从此过上舒适而快乐的日子。父亲告诉我,那些离开家乡到海外去冒险、去创业,甚至是想借此扬名的人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穷途末路之人,另一类则是充满野心以及拥有丰厚资产之人。这两种类型都不符合我的条件,高不成低不就。也就是说我的社会地位刚好处于两者之间,也就是所谓的中间阶层。父亲通过他长期的社会经验认定这个阶层是这个世界上最理想的,也是最能给人幸福的阶层。因为这个阶层的人不像那些体力劳动者每天都要吃苦受累,也不像那些上层的富人,整天处于一种骄奢、野心以及猜忌的环境之中并因此天天烦恼。他还告诉我,可以通过一件事情来判断这个阶层的生活是不是要比其他两个阶层的生活幸福,那就是几乎所有人都羡慕这个阶层的生活。因为就算是帝王也常常感叹由于自己的崇高地位使自己的生活并不快乐,他们都希望自己能处于两个极端阶层的中间,能有个不贵但也不贱的出身。从古至今,许多智者也有此想法,都希望自己的出身不是太贵,但也不是太贱。这再次证明,只有处于这个阶层,才有获得真正幸福的可能性。
他说我只要时刻注意就会发现,生活中的苦恼以及不幸总是发生在上层或者是下层之中;而处于中间阶层的人们,却几乎碰不上什么灾难,也不会像处于高层或是低层的人那样,经受如此之多的冷暖变更。更进一步来说,处在中间阶层的人们,没有必要像上层人士那样,由于奢华糜烂、挥霍无度的生活而使得身心失衡,更不会像下层的庶民那样,由于终日劳累、缺吃少穿而变得愁苦不堪。父亲又继续说道,中间阶层能享受到一切的美德以及安乐,也只有中间阶层有这个福气;对于一个中产家庭来说,安定和富裕是必不可少的。他说,也只有处于中间阶层,才能中庸克己,生活过得宁静健康,同时也能愉快地交友,并且拥有舒心的消遣以及娱乐活动,这样的幸福只有中间阶层的人才有。处于这种环境下的人们,可以闲适舒服地过完这一生,不必为每日的饭食发愁,不需要辛苦做工搞得身心俱疲;更不会为各种野心以及欲望发愁,仅仅只要舒服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品尝幸福生活就行,在这个阶层待的时间越长就越能体会到自己是多么的幸福。
接着,他用一种诚挚的态度以及充满慈爱的口气劝我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不要急着去自讨苦吃。因为,不管是从人之常情,还是从我的家庭出身来看,我都不可能会吃苦。他说,我没有必要为每日的生计去操劳,他会为我的生活做好一切安排,并尽力让我过上他前面说过的那种中间阶层的生活。如果我无法在这个世上过幸福安逸的生活,那肯定是我的命运或者是我自己的过错所导致,而他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因为他早已预见到我的计划和想法会给我带来的损失以及伤害,因此他已经提前警告过我了,也算是尽到了自己作为父亲的责任。总结起来就是,只要我好好听话,不要再想着离开家乡,老老实实在家乡成家立业,那么,他一定会尽自己所能来帮助我;同理,如果我决定离家,他是不会给予我任何帮助和鼓励的,等到我日后倒霉的时候他就不用自责了,因为这里面没有他的份儿。最后,他叫我从当兵那个哥哥的事例中吸取教训,他说当时他也苦苦劝告了我哥哥数次,让他不要去那个低地国家打仗,结果毫无用处,我的哥哥依旧凭着年轻人一意孤行的意气投身军旅,最终在战斗中牺牲了。父亲又说,他一方面仍将继续为我祈祷,另一方面他断定如果我非要愚蠢地走这一步,上帝也不会保佑我的,当我走投无路时我有的是时间去后悔当初不听从他的劝告。
后来回想起他最后说的这段话,我觉得确实非常有预见性,尽管我确信那个时候说这句话的父亲并不知道自己的预言有多么准。后来当他谈到我那因打仗而丢掉性命的哥哥时已经泪流满面。当他说到我将来“有的是时间去后悔”、“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这些话语时,他已经伤感得说不出话了,他对我说,他现在心里非常难过,已经不能再跟我多说了。
这番话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谁能不被这样的话语感动呢?于是,我决定不再整天胡思乱想、妄图去闯荡天下了,而是听从父亲的请求,留在家里。可是,唉!没过几天,我又开始忘乎所以了。总之,几个礼拜之后,为了避免父亲再来找我苦心哀求,我决定最好离他远远的。不过我并没有冲动地离家出走。有一天,我觉得母亲的心情比往日要好一些,就告诉她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去看看海外的世界,除此之外我不想干任何事情,父亲最好能尊重我的想法,千万不要阻止我。我说我已经年满十八岁了,年纪不小了,无论是去当学徒或者是做律师的助理都已经太迟了。我说,我可以保证,如果让我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那我绝对会在中途逃走,然后到海外去。如果母亲能够说服父亲给我一次出海的机会,等到回来之后,我就再也不会想着外面的事了,而且会以双倍的勤奋来挽回那些我损失的时间。
母亲听完我的话之后情绪变得非常激动,她告诉我,和父亲再谈此事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他完全知道什么对我有利,所以决不会同意我去做那些不利于自己的事。她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和我谈话之后我依旧如此执迷不悟。她说,总而言之,假如我仍然执迷不悟地自寻死路,我将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所以我不用幻想着他们会答应我这件事。至于母亲自己,绝对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走向灭亡,因此她不可能帮助我的,这样也可以避免我以后追悔莫及时将一部分责任推给她,可以说,当时我的父亲虽然不愿意,但是我的母亲却是同意的。
虽然母亲表面上拒绝将我的话告诉父亲,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却听说,她私底下还是将我的全部想法以及我和她之间的谈话传达给了父亲。听了我母亲的话之后,父亲非常忧虑,叹了口气说道:“如果这个孩子愿意待在家里,他一定可以过得很幸福;但是如果他执意要出海,他将会成为世界上命最苦的人。既然如此,我说什么也不能同意。”
这件事之后差不多又过了一年,我终于私自离家出走了,而在这一年当中,尽管家里人曾经多次建议我去干点正经的工作,但我就是顽固不化,完全不听他们的意见,反而总是与父母亲纠缠,要他们不要再反对自己孩子的心愿。有一天,我偶然来到赫尔市。当时,我还没有想到要私自出走。但在那里,我碰到了一个认识的人。他说他将乘着他父亲的船去伦敦,并怂恿我和他们一起去。他用水手们常用的诱人航海的办法,那就是我不必付船费。我没有想过询问父母的意见,甚至连个口信也没捎给他们(至于他们能不能得到我的消息,也只能顺其自然了)。当时也没有祈求上帝或父亲的祝福,可以说完全没有考虑各种可能遇到的情况以及后果。于是,我在一六五一年九月一日的一个只有上帝才知道的倒霉时间登上了去伦敦的那艘船。我敢打包票,在我之前的任何一位年轻冒险家的不幸生涯都不可能开始得比我早,持续的时间也没有我长。我乘坐的那艘船刚刚驶出亨伯湾的湾口,就不幸遇上了猛烈的大风和惊涛骇浪。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出过海,所以浑身感觉说不出的难受,心里也非常害怕。我开始认真地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上帝对我离开父亲、放弃自己应尽责任的劣迹作出了惩罚,这个惩罚是多么公正。双亲孜孜不倦地教诲,父亲留下的眼泪,母亲悲伤的哀求都在这个时候浮现在我的脑海当中,我的良心(当时的我还不似后来那么顽固不化)终于开始责备自己当初不应该轻视别人的劝告,逃避对上帝以及父亲的责任。
这时,狂虐的风越刮越大,浪头也一次高过一次,虽然这种规模没有我后来遇到的那几次以及几天之后遭遇的风浪那样厉害,但已经足够让我心惊肉跳了,由于此刻的我是一个初次上船者,所以对于海上的事是完全不了解。我觉得每一个浪花好像都想把我吞下去,我们的船每次跌到浪心里面时,我都觉得这船将会永远沉下去。在这种极度痛苦而煎熬的心情下,我多次发誓并下定决心,如果上帝愿意在这次航海中留给我一条生路,如果我能再次踏上那干硬的陆地,我将直接回到我父亲身边,在今后的日子里将不再去坐船,我将听从父亲的劝告,再也不会自寻烦恼。现在,我终于想开了,明白了他所说的关于中间阶层生活的真谛;现在回想起来,他这辈子的生活是多么悠闲,多么舒服啊,从没经受过海上的风暴,以及陆上的苦恼。所以,我决心回到家中,回到父亲身边,做个名符其实的回头浪子。
这些正确且清醒的想法,在暴风雨肆虐的时候,甚至在其停止之后的某一段时间里,一直在我的脑海中盘踞,久久不曾消去。但是到了第二天,已经完全没有暴风雨的迹象了,一片风平浪静,我渐渐开始习惯海上生活。不过那天我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依旧不太好,因为我还是有点晕船。后来到了傍晚,天气已经完全放晴了,没有一丝风,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个美丽迷人的黄昏。不管是那晚的夕阳,还是第二天早上的朝阳,看上去都非常美。此时一派和平景象,阳光照在海面上,那样的景色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那天晚上我睡得非常香,所以第二天已经没有晕船的迹象了,精神也随之一振。看着前天还在奔腾咆哮的大海,现在竟变得这么平静柔和,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那位引诱我上船的朋友担心我真的由于前天的遭遇而下定决心不再航海,所以我起床之后就过来看望我。“喂,伙计,”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现在觉得怎样?我说,那天晚上吹起一点微风,一定把你吓坏了吧?”“你说那是一点微风?”我说,“那是一场可怕的风暴啊!”“风暴?你这傻瓜,”他回答,“这样的风,你就叫它风暴啦?唉,这根本什么也算不上。只要船够好海面够宽,这么点微风我们才不把它放在心上呢,不过你是第一次上船倒也难怪了。这样吧,我们去喝点潘趣酒,把这些倒霉事都丢在脑后吧。看看你的周围,这水天相接的景色多迷人啊!”对于我那一番倒霉的经历这里就不提了,总之我们采取了所有水手解决烦恼的老办法,将潘趣酒调制好之后,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那天晚上,我的行为非常荒唐:先前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悔、反省,以及对未来的各种计划,竟然全都抛到了脑后。也就是说,随着大海逐渐趋于平静,我的脑子里也就不再思绪万千、悔恨交加。之前害怕葬身海底的恐惧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去冒险的念头又开始作祟了,曾在痛苦与恐惧中发出的誓言以及作出的各种郑重许诺已经完全被抛到了脑后。偶尔,对于我的前途我还是会有所迷茫,那些严肃的人生思考,努力想重新钻进我的脑海,但我却尽自己所能去摆脱它们,我每天都喝酒、聊天,想让这些思想从此不复存在,就在五六天当中,我像所有的年轻人所希望的那样,彻底丧失了良知。可能正是如此,我就注定要再受一次灾难。造物主看我撞死南墙不回头,只好变本加厉地来惩治我了。因为我这次既然不肯悔改,下一次大祸肯定会更加厉害,就连世界上最凶恶顽固的人遇见了,也会恐惧得连连求饶。
航行后第六天,我们抵达了雅木斯港口。由于逆风的原因,风暴过后我们走的路程实在不多。我们不得不在这个港口抛锚停泊。之后又过了七八天,吹的一直是自西南方来的逆风。这个期间,很多从新堡那边过来的船都驶入了这个港口。因为这里是一个船只往来必经的港口,船只都要在这里等顺风了再驶入泰晤士河。
我们本来不应该在这里停这么长时间的,本应趁着潮汐开进泰晤士河口,无奈风刮得太急。在这里停泊了四五天,风一直刮得特凶。不过,这里常常被视为泊船的理想港口,况且我们的锚也下得好,缆索又很结实,所以船上的人都掉以轻心,丝毫不担心会有什么危险,而是以水手们的通常方式休息或嬉戏。到了第八天的早上,风力增强了,我们便一起动手放下中桅,并将所有的货物捆扎妥帖、牢靠,这样,船便可以在潮水中伸缩自如。到了中午,海浪借助风力卷得更高了,汹涌的海水让我们的船头多次没入水中,船里各处都有涌进来的海水;有那么一两次海浪勇猛的让我们以为马上就要脱锚了。于是船长下令将大锚放了下去,就这样我们的船头总共下了两根锚,而且锚索都已经被放到了最长限度。
这场风暴非常可怕,水手们开始惊慌了,表情也渗入了一丝恐惧。虽然船长一直在努力指挥,争取最大限度地维护船只的安全,可是当他进出自己的房间而从我的房间旁边经过时,有很多次我都听到了他在低声自语:“上帝啊,保佑我们吧!我们都活不下去啦!我们就要完蛋了!”他说了不少类似这样的话语。在最初的一阵忙乱中,我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一动不动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我的房间在船头那里,我没有办法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最开始,我并没有像第一次遇到大风浪时那样忏悔,而是变得有点麻木不仁了。我原以为我已经不会面临死亡的威胁了,这次的风暴应该和上次一样马上就会过去。但我在前面就说过,当船长从我房间旁边经过,并说我们就要完蛋时,我已经被吓坏了。听完这句话我马上从床上爬起来,冲到船舱外去看海上是什么景象。我见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险恶凄惨的景象,只见巨浪滔天,每隔几分钟大浪就向我们发动一波攻击。我向周围望去,在我的视野范围内,所见到的只有一片惨状。距离我们船不远的地方,有两艘船在那里停泊,由于货物过多所以吃水很深,为了不至于翻船,桅杆已经被砍断了。突然,我们船上的人发出了惊恐的叫声,原来是前方一艘船被浪头打翻了,那艘船距离我们的船只有一英里。除此之外,还有两艘船由于脱锚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顺着波浪朝外海漂了过去,而这些船上的桅杆已经完全不见了。相比之下,一些轻型船的情况比较好,不像其他船那样苦苦挣扎,可也有两三艘轻型船与我们擦肩而过,漂向大海,船上被风吹得只剩一张零碎的小帆。
快到黄昏的时候,大副和水手长请求船长能允许他们砍掉前桅杆,船长对此犹豫不决,水手长急忙争辩道,如果船长不这样做,船很快就会被风浪摧毁。船长只好同意他们这么做。砍掉前桅杆之后,孤单的主桅杆也开始摇摇欲坠,船也随着海浪颠簸不止,他们只好把主桅杆也砍掉,只有一个光秃秃的甲板被留在那里。
对于我这种毫无经验的水手来说,以前遇到一点风浪都被吓得半死,在这样的环境下,我现在的心情也完全可以预想到。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对于自己忏悔之后又重生恶念的恐惧,比对死亡的恐惧还要多十倍。再加上对风暴的惧怕,使我陷入了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境地。不过这并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风暴开始越刮越猛,就连老资格的水手们也承认这种程度的风暴是他们从未见到过的。我们的船质地非常好,可惜的是它载货太多,吃水很深,正向海中间滑去,水手们不时大叫:“它快要灭顶了!”可惜的是,在我向他们请教之前,我不知道“灭顶”就是“下沉”的意思。然而,这时风力已强劲到极点,我看到了一个罕见的场面,只见船主、水手长以及那些头脑较为清醒的水手们,都在向上帝祈祷,以为船随时都会沉底。半夜时分,我们在痛苦中煎熬的心情又受到打击:其中一个在船底察看情况的水手喊了起来,说船裂了一条缝;另外一个水手上来说,舱底已经有了四英尺深的水。于是全部的人都被喊去抽水。一听到这两句话,我的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身子倒在床上。这时别人却把我唤了起来,对我说:“现在你可以去抽抽水。”于是我拼命在抽水机旁工作。正工作的时候,船长发现有几只运煤船,由于抵不住风浪的袭击,不得不向大海飞去,正从我们的船边驶过,就发令放一枪求救。我因为不知道鸣枪的意思,大吃一惊,以为失去了所有的希望,马上倒在地上,晕了过去。这时人们自身都难保,当然不可能有人来管我。不一会儿另外一人走过来,我被他一脚踢开,他站在我的位置上继续抽水工作,任由我躺在地上,大概他以为我已经死了。过了好久我才慢慢苏醒过来。
虽然我们不停地抽水,但是舱底的水还是越进越多,很明显,船马上就要沉了。虽说这个时候的风暴已经小了很多,可是要靠这艘残破的船开到一个港口,基本上是天方夜谭。所以船长继续鸣枪,发出求救信号。有一艘轻量级的船刚好顺风从我们旁边经过,就冒险放下一只救生小艇来救我们。小艇上的人冒着生命危险终于靠近了我们的大船,但是我们却无法下到他们的小艇里,因为他们没有办法靠拢我们的大船。最后,小艇上的人尽力地划桨,已经算是舍命相救了;我们则从船尾那里扔了一根带有浮筒的绳子下来,尽量将绳子放长。小艇上的人经过多番努力,终于将绳子抓在了手里。我们就靠这绳子慢慢将小艇拖近船尾,这样,全体船员终于下到了小艇里。但是此时此刻,由于风浪的原因,这艘小艇以及小艇上的我们已经没有办法重新回到他们的大船上去了,于是大家一致同意就这样任凭小艇随波漂流,并努力朝着岸边划去。我们的船长向对方的船长许下诺言,如果这艘小艇不小心在岸边撞坏的话,他一定会做出相应的赔偿。就这样,我们朝着北面半划半漂了很长的一段路,才渐渐接近温特顿岬角。
我们离开大船不过才一刻钟左右,船就沉没了。这时,我才明白所谓灭顶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得不说,当其他船员告诉我船正在下沉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抬头看它一眼,因为顾不上,就在那个时候,我的精神极度紧张,以至于心脏就好像停止了跳动。与其说我是凭自己的力量下到小艇上,倒不如说是被其他人搬到小艇上的。因为我一是受到了惊吓,二是为自己以后的遭遇而感到担忧。
我们向岸边费力划去的时候,看到(小艇被送上浪尖时能瞧见海岸)许多人沿沙滩跑着,准备在我们靠岸时帮一把。我们缓慢艰难地向岸边靠,直到过了温特顿灯塔才成功。这一带海岸突然朝西拐向克罗马,低陷的陆地稍稍阻挡了一点强劲的风势。我们花了吃奶的劲儿才靠上岸,大家终于毫发未损地登上了陆地,步行去雅木斯。在雅木斯,我们这些天涯沦落人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地方长官为我们安排了住处,一些商人和船主慷慨解囊,赠给我们足够去伦敦或赫尔的钱。
如果我当时有点头脑,返回赫尔市,回到家中,我肯定会很幸福的。我的父亲,肯定会像耶稣在《圣经》中所讲的那样,为我的归来宰杀肥牛。因为自从他听说我搭乘的那艘船在雅木斯港口失事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知道我并没有被淹死。
可是,我那不幸的命运却将我进一步推向苦难,令我无力反抗。虽然我的理智也好几回向我大声疾呼,我那清醒的头脑也在催促我,要我回家,可我就是无力做到。我说不清这究竟是什么缘故,也不想让自己明白。其实,这正是那神秘的、不可逆转的天意在将我逼上自我毁灭,尽管那毁灭就在眼前,可我竟睁着眼睛冲了上去。说真的,不是别的,肯定是这种不可逃避的命数在从中作梗,使我在劫难逃,让我不顾冷静的理智和内心深处的劝告,不顾上次航行时所留给我的活生生的教训,继续走向毁灭。
我的朋友,也就是船长的儿子,原来曾怂恿我,现在比我还胆怯。到了雅木斯之后,我们被分别安置在好几个地方住宿。所以,两三天之后他才碰到我。我刚才说了,这是我们上岸分开后的第一次见面。当我和他谈话时,我忽然觉得他的态度变化很大;他的神情忧郁,连连摇头,问我最近怎样,接着又把我引荐给他父亲,告诉他我这次仅仅是尝试,准备以后到更远的地方去。他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年轻人,你不应该再航行了;很明显这次遭遇证明你不能做航海家。”我说:“为什么,先生,难道你也不再出海了吗?”他说:“那是另外一回事。航海是我的职业,同时也是我的职责。与你这种完全是尝试性的航行不一样,这次是老天爷有意让你吃点苦头,让你知道如果再坚持下去就会有可怕的后果。也许我们这次的遭遇就是因为你在船上的缘故,就好像去往他施的船里的约拿一样。我想请问一下你到底是什么人,出海的理由是什么?”于是我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了他。结果他听完之后开始大发脾气,说:“为什么我会让你这么个倒霉鬼上我的船?以后就算你给我一千英镑我也坚决不和你在同一条船上。”我认为他根本没有权利对我发脾气,一定是由于自己损失惨重,所以冲我发脾气借机泄愤。但是,紧接着他又神情严肃地与我进行了一番谈话,劝说我回到父母亲身边,千万不要再惹怒上帝,这样会毁掉自己的。他说,我应该清楚,如果我再执迷不悟,上帝是不会放过我的。“年轻人,”他说,“你最好相信我说的话,如果你不回家,不管你到哪里去,灾祸与失望都会伴随在你身边。一直到你父亲的话在你身上应验。”
我对他的话毫不在意,很快就跟他分手了。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对他的下落也一无所知。至于我自己,口袋里有了点钱,就从陆路去伦敦。在去往伦敦的途中,以及到了伦敦之后,我就一直在作激烈的思想斗争,不知道自己应该选择怎样的生活道路:到底是回家好呢,还是去航海?
说到回家吧,我内心虽然也有这样的冲动和念头,但随之而来的羞辱感总是将这些想法抵消。因为我会立刻想象自己遭到邻里们笑话的场景,这让我没有脸去见父母,甚至没脸去见其他人。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经常注意到一种情况:当我们需要理性来为自己指点迷津时,大多人对理性的态度,尤其是那些年轻人对理性的态度是十分矛盾的、非理性的,换句话说,这些年轻人不以违背情理道德为耻,不以自己的愚蠢行为为耻,反倒以忏悔罪过为耻。这样的他们只会被看成是十足的愚昧狂妄之徒。想要被人们看做是明智之人,只有悔过自新一条路。
我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打发着日子,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才好,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走怎样的人生道路。我还是不愿意回家,至于原因我自己也说不出来。停留在这里的时间一久,我渐渐开始淡忘那段痛苦的经历。随着忘却,最后一丝想回家的残念也烟消云散,最后我干脆把这个想法抛弃至脑后,一心寻找新的出海机会。
那股邪恶的力量,曾使我离开父亲,促使我外出碰运气,使我异想天开以致听不进一切忠告,甚至是我父亲的恳求以及命令。现在,这股力量又像以前那样,把航海这种最不幸的职业摆在了我面前,我又上了一只开往非洲海岸的船。用水手们常说的话来说,到几内亚去了。
在我一生的多次冒险中,我从来没有以水手身份搭乘过船,这是我最大的不幸。如果是那样,我或许会比通常情况下辛苦一点,但同时也能学会管理船桅之类的职责,即使做不了船长至少也会当个大副什么的。可惜的是,我这人运气太坏,作出的选择总是最坏的,在这方面也是一样。由于口袋里有一点钱,身上又穿着漂亮的衣服,所以我老是以绅士的派头去搭船,所以我在船上既无事可做,也不肯学着去做。
命运使我在伦敦首次碰到了好人:对于像我这样狂妄无知、放荡不羁的年轻人来说,这实在是十分稀奇的事。魔鬼对于这种类型的人照例是一有机会就要下手的,但是这次对我却恰恰相反。我认识了一个过去曾经到过几内亚的船长,他在那边发过一次财,决定再去一趟。我俩谈得十分投机,他听我说要到海外去闯一闯,就对我说,如果我和他同去,他不要我的钱,我将是他的伙伴;如果我想带一点货,他可以给我提供最大的方便;说不定还可以发一大笔财。
我立刻接受了这位船长的好意,并且和他成了很好的朋友,这位船长是一个正直且诚实的人。出发时我只带了点货物就同他一起走了。由于我这位朋友的无私品格,在他的帮助下我赚了一些钱,因为我按照他的指示,带去的货物以玩物和一些零碎的小东西为主,大概价值四十英镑。这些钱是我用通信的方式从一些亲戚那里筹集来的,我猜想他们给我的这些钱应该是从我父亲或是母亲那里弄来的,当做我第一次出门的资本。
完全可以说,这次的航行是我一生冒险活动当中唯一一次成功的。这完全应该归功于我那位船长朋友的正直与无私。他还指导我学会了许多航海与数学方面的知识,我还学会了写航海日志,以及观察天文。总之,通过他我懂得了许多做水手应该明白的基本知识。他很高兴能教我,我也很高兴跟他学。就这样,这次的航行使我成了一名水手,同时也成了一名商人。在这次航行中,我带回了五磅零九盎司的沙金;回到伦敦之后,我用它们换回了约三百英镑,从中赚了不少钱。这样的结果更使我热血沸腾,因而也断送了我的一生。
但就算是在这次航行里,我也遇到了倒霉的事。特别是在我们进行交易的地方,那里是非洲西海岸,处于北纬十五度附近,有时为了生意我们甚至去到了赤道一带,酷热的天气让我吃不消,最终得了热病发起了高烧,从那时开始我的身体就一直不好。
没过多久,我准备再去一趟几内亚做生意。很不幸的是,我的船长朋友回国后没多久就去世了。既然已经决定要重返几内亚,我选择乘坐上次的那艘船,只不过上次航行中的大副现在已经升职为船长了。在许多人的航海经历中,这次应该算是最倒霉的。值得庆幸的是,我只从刚赚的钱中拿出不到一百英镑带在身上,剩下的二百英镑我存在朋友的遗孀那里,她是一个很公正的人。然而,我终究未能逃出这次旅行带来的厄运。这次不幸是我们的船在开往加纳利群岛,也可以说是这些群岛与非洲海岸之间的海域时,突然遭到一艘从萨利开来的摩尔人海盗船的偷袭。这艘船穿过晨雾,快速向我们追来。我们也尽力把船帆扯满,全速前进,希望能够逃脱它的追赶。但我们发现海盗船对我们穷追不舍,而且肯定会在几小时之内就追上我们,我们只好开始准备战斗。我们船上有十二尊炮,而海盗船上却总共有十八尊。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海盗船终于追上了我们。它本打算要横冲过来撞击我们的船尾,由于出了差错,就冲到我们的后舷上。于是,我们把八尊炮搬到这边,朝那艘船的正面开火,迫使它往后退。海盗船上的将近两百人也用火枪朝我们还击。但我们的人没有一个伤着,因为我们都躲避得很好。接着,他们又准备进攻我们,我们也做好了自卫的准备。但是,他们这回是从我们船另一侧的后舷进攻我们的,有六十个海盗上了我们的甲板,他们一上船就乱劈乱砍甲板与缆索。我们则用火枪、长矛,以及火药桶之类的武器和他们殊死搏斗,先后两回把他们赶下了船。但是,我现在已经不想再细说这段悲惨的故事,总之,在死三人、伤八人的情况下,我们只好投降成了俘虏,他们把剩余的我们这帮人带到萨利的摩尔人港口去了。
在这里受到的待遇,没有我一开始想象的那样可怕,由于我年轻力壮,很符合海盗船长的需要。所以我并没像其他人一样,被带到宫殿里去,反而被留在海盗船的船长室里,成了海盗船长的战利品,沦为了他的奴隶。由于这种环境与地位的突然变化,我由一个刚刚有点钱的商人一下子变成了可怜可悲的奴隶,这使我变得心灰意冷。想起父亲过去的预言,他说我一定会受罪的,没有人能救我,我开始觉得他的话很灵验,没有什么人的处境比我现在更糟了,因为我这是天谴,今后可以说永无出头之日了。可是,唉!这仅仅是我苦难人生的一个开头罢了,大家看到下面就能知道。
我的新主人把我带到他的家中,我一开始以为他在出海时一定会带上我。如果是这样,我想,他迟早会被葡萄牙或西班牙的战舰俘获,那时我就能恢复自由身了。但很遗憾,我刚升起来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他每次出海的时候,总是习惯把我留在岸上,让我帮他照看他那座小花园,并在家里做各种只有奴隶才干的苦活累活。当他从海上航行归来时,又让我睡在船舱里为他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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