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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你们后来投降了,我们不是把你们百万大军礼送回国了吗?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的肠子一阵翻滚,发出的声音和下水道里的老鼠趟过污水的声音有些类似,阴暗潮湿而又含混不清,我得倾着耳朵,仔细分辨才能听清。他喃喃地说:“我的头丢在1937年的南京了,我回不了家了。我们是神的国家,我们是神的子孙,死后也能成神,我是为国捐躯的,可我们的天照大神不收无头之鬼,这也是我们家族的耻辱,我只能成为南京的一个孤魂野鬼了。好心人啊,你见到我的头了吗?

    我不禁放声大笑了,说:“你的头可能早就被野狗撕吃了吧,你杀了那么多中国人,自己也成了一个无头野鬼,这是不是连你自己也没想到?也好,还有一条狗和你做伴。”

    他没有头,当然也无法看到他的表情,我想他有表情的话,一定比哭还要难看吧。他的肚脐眼一张一张的,说:“它是你们中国的狗,但它从苏州起,就一直跟着我。我没想到我那些战友竟然会把它也杀了,他们就是想吃一顿狗肉。但它还是一直陪着我。”

    我说:“那你原本也就和这条狗一样。你们在自己国家生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到我们中国来发动一场战争呢?哈哈哈,你终于也有今天!”

    他站了起来,直直地对着我,屎黄色的军装已经被风吹雨打得褪成白色的了,他就像用白纸胡乱扎起来的一个肮脏的包裹。他好像是在沉思,在我面前来来回回地走个不停,那条不争气的中国土狗还真像个汉奸一样摇着尾巴跟在他后面,怪不得它要被那些日本兵杀了吃掉,汉奸总是这样的下场。他停了下来,说:“虽然在异国他乡的日子并不好过,但我差不多已经习惯了。我在这个城市孤魂野鬼地游荡了七十多年,除了这条和我一样的无头之狗,还真没有和人说过话呢。我一直都在思考这场战争,几乎已经成了一个思想家呢。回头打量历史,我总是有惊悚发冷的感觉。其实,应该感谢天照大神让我们在这场战争中失败,如果我们征服了你们,说不定现在也像历史上那些外来王朝那样,终于为他们所仰慕的汉文化熏陶,一改凶悍顽强的民族风格,变得跟汉民族一样儒雅柔弱。如果真要是这样,那就不会有现在的日本了。”

    我冷笑了一声:“你还这样说呢,如果没有汉文化的熏陶,哪里会有今日的日本?秦时徐福带人到你们那个蛮荒小岛时,你们还呆在石器时代呢。汉文化主张仁慈普爱、尊重生命,中庸无为、天人合一,而在日本却变成了轻蔑生命、尚武弃文、诡秘阴暗、侵占成性的武士道哲学。世界已经不是昨日的世界,人人生而平等是普世价值,你们只知道崇拜强者而藐视人人生而平等,这样说来,你们日本人并不能称之为人,只能称之为零件,一个个依附在国家机器上的零件而已。你们这样的零件又有什么值得骄傲?”

    他摆了摆手,说:“你不要忘了,我们还从你们汉文化里吸取了忠诚、朴实、敬业、苦行、服从等精神。我们对外霸道,但对内讲究的是忠诚、良善、上下尊卑、团队合作,我们从来不会窝里斗。”

    我很愤怒,皱着眉头瞪着他,说:“这么说,我们应该感谢你们的侵略了?”

    他晃了晃身子,可能是代表他在摇头吧。他说:“当然,只是我们用词不一样而已,你们用的是‘侵略’,我们说的是‘共存共荣’,共同分享大和民族的光荣。如果换个位置,假如你们中国是强者,我们当然会向你们臣服,向你们学习。唐朝以前,我们不是有遣隋使、遣唐使吗?你们中国最好的建筑、最好的服装其实还是在我们日本保存得最好,而你们早已经丢失了。我们大和民族是一个最善于学习的民族,而你们呢?即使今天,你们敢说自己会学习吗?你们肯放下五千年古国的架子诚心诚意地拜倒在人类先进文明面前吗?你们不会的,但我们日本就会!”

    “你这个可恶的日本鬼,你们的恶行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想象,还有脸在这里胡言乱语?”

    “你是不是生气了?你们这些中国人啊,死要面子。家丑不可外扬,总怕别人说你们半点不是。可你们自己做好了,别人又能怎么说你们呢?”

    我恨恨地瞪着他,真是可悲啊,不但是那些活着的日本老兵仍毫无愧疚和后悔的意思,就连他这个已经死掉的无头之鬼也是如此,他的肚脐里不断地往外冒出黄色的液体,可以想象出他那得意的样子,如果他还有头,那他喋喋不休的嘴巴里也肯定泛着一腔白沫了。我愤怒地看着这个肮脏的躯体,他的后背上还有着一二十个破破烂烂的窟窿,那是大老冯用刺刀捅的。我不想再和他多说废话,默默地走到了一边。

    我异常疲惫地靠在墙上,掏出了一支香烟,站在那里猛地吸了一口,心情被这个无头之鬼弄得非常糟糕,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在中国人的历史上划出了累累伤痕,那血还没有干,就又站在一边洋洋得意地指手划脚。

    他好像也累了,靠在了墙上,斑驳的土墙发出沉重的呻吟声,一只鸟被惊得从墙上飞起来,唧唧喳喳地叫着,但它还没来得及冲上夜空,突然一头栽了下来。接着,我看见一个穿着屎黄色军装的日本兵过来了,他像是从坟墓里钻出来的一样,眼睛红得像正在马路上撕吃人肉的野狗,战斗帽上的飘带在脑后发出簌簌的响声,就像坟头上插着的呜呜哭泣的纸幡。所有的声音都骤然停息,就连风也突然停下来了。那个无头之鬼哆嗦着身子站了起来,那条无头之狗也直起了前腿,像个人一样站着,紧张地看着那个日本兵。我们都看出来了,这个1937年的日本兵就是眼前的这个无头之鬼。

    日本兵到了马路对面的那家房子门前,伸着瘦削的脖子向四周看了看,抬起沾着鲜血的手拍了拍房门,粗野而又阴沉的拍门声把死寂的夜色撕裂,从门缝里渗出来一缕缕破碎的满含恐惧水分的喘息声。日本兵抬起脚,狠狠地踹在门上,腐朽的木门应声而开,一块木片飞了起来,在空中翻个跟头,然后在地球重力的吸引下,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无头之鬼的脖子上,像是有人有意地钉了一个楔子。我恍然大悟,这个无头之鬼七十多年一直守在这里,为的就是等待着这一刻,他要找回自己的头颅回家。

    日本兵端着三八大盖闯进去,屋里只有一个男人,正蹲在房间的角落里发抖。明亮的月光穿过云层和硝烟,犹如舞台上白炽光把光线集中在这个男人的身上,他脸上肌肉像用一层薄薄的黄色泥巴贴上去的,呈现出极端恐惧的表情,肌肉不规则地剧烈颤动着,黄色的泥巴不断地簌簌地掉落下来,露出苍白的底色,面对这个皱着眉头紧紧盯着他的日本兵,他努力地想挤出一点笑容,但那笑容比挨了一巴掌还要痛苦和不安。日本兵的目光像刺刀一样把小小的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翻了一遍,什么都没有,连老鼠也被他身上暴戾的杀气吓跑了。他把目光集中在这个男人的额头,男人的额头上立刻鼓起一个红肿的大包,上面的汗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他想用手去抚摸一下,但放在腿上的手颤抖了两下,始终没有勇气抬起来。日本兵用蹩脚的僵尸一般的中文问他:“花姑娘的,在哪里?”

    男人像是被吓了一跳,目光蜻蜓点水一般从日本兵脸上扫了一下,惶惶地落在地上,但很快感觉到这样会让人觉得太不尊重人了,就又急忙抬起头来,又不敢去看日本兵的眼睛,目光散乱地在空中飞舞挣扎,偶尔擦过日本兵那身肮脏而又疲惫的军装,像找不着树撒尿的土狗一样急得在屋中团团乱转,不知道落到哪里才好。他的喉结蠕动两下,使劲地挤出一点漠然而又愚蠢的笑容,结结巴巴地说:“日,日本老爷,我、我们是好人,我、我们家没、没有女人……”

    无头之鬼侧过身子朝我晃了晃,看样子又是在摇头了,说:“他的女人本来会没什么事的,可他却说了一句我们,既然是我们,那肯定还有其他人,其他人在哪里呢?肯定是藏起来了。”那条狗扒着无头之鬼的身子,好像是越过他的肩头伸着鼻子寻找着那个年轻的女人。我的心紧紧地揪在一起,这幢房屋里能藏人的地方只有床下,不要出声,不要呼吸,千万不要让野兽看到啊。

    那个日本兵向前跨了一步,三八大盖上的刺刀抵在那个男人的额头,提高了声音:“花姑娘的,在哪里?”

    月光照在三八大盖的刺刀上,刀面上的滴着鲜血的寒光反射到那个男人的眼里,他的眼睛像被刺疼了,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他的身子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就像一幢年久失修的房子,随时都可能会倒塌下来。倒塌比我预想得还要快,他突然跪下来,双手按在地上,脑袋使劲地磕着地面,呜呜地哭着说:“日,日本老爷,我、我们是好人,我、我们家没、没有女人……”

    他的哭声飘在腥臭的月光下,不像是人的哭声,倒和刚才那只无头之狗的哭泣声一样呢。

    日本兵把三八大盖收起来,腾出一只手,拽着那个男人的头发,把丑陋的脸凑到了另一张丑陋的脸上,歪着脑袋厉声喝道:“你的,死啦死啦的,花姑娘的,在哪里?”

    那个男人被他拽着头发,脑袋不得不仰着,眼睛不得不对着那个日本兵的眼睛,日本兵的目光比三八大盖的刺刀更要锋利,男人眼中的泪水蜿蜒而下,脸色怪异,像是被倾倒在黄色水洼中的石灰,散发着刺鼻的臭味,泪水抖个不停。男人抬起温顺而又恐惧的手指颤抖着指了指床下,声音像一块尸布一样飘在月光里:“那、那里、里……”那里是月光的死角。能藏匿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地方只有那张床的下面,只有瞎子才有可能看不出来,无头之鬼刚才自作聪明的说法暴露了他其实早就知道,他只不过像猫玩老鼠一样地逼迫着这个中国男人把它说出来。这个中国男人果然没有让他失望。我缓缓地闭上眼睛,冰冷的泪水像刀子一样划过了2009年一个中国军人的脸庞。

    日本兵脸上带着嘲讽的、生气的但又好笑的表情,对他点了点头:“你的良心的大大的好!”

    他用三八大盖挑起了老妇脸上皱纹一样的床单,叫了起来:“你的,出来!”

    床下并没有动静,日本兵把三八大盖放在一边,准确地说,放在了那个男人面前的一个米缸边。日本兵甚至都没注意到,那支枪到那个中国男人之间的距离比他的手臂还要短,他只要伸出手来,就可以把它抓起来,抡起枪托或者用刺刀捅过来,日本兵连还手的可能都没有,即使时间不够用,他抓起三八大盖的时候直接劈下去,也可以重创这个日本兵。日本兵双膝跪在地上,把脑袋伸到床下去拽那个女人。女人使劲地向床里面蜷缩着身子,双手挥舞着要把日本兵肮脏的双手打掉。这个时间并不是很短,日本兵像条狗一样跪在床下,这个中国男人甚至连武器都可以不用,他只要一跃而起,扑到这个日本兵身上,他就可以死死地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活活掐死,甚至根本都不会让他喊出声来。但这一切都没有,这个男人仍旧跪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脸上充满急切的痛苦和绝望,仍旧像条狗一样哭泣着……

    日本兵终于把这个年轻女子从床下面拖了出来,这个年轻女子还在使劲地挣扎着,她的头发披在脸上,我们看不清她的容颜,但能看清她的恐惧与愤怒,她一声不吭地与日本兵撕打着。日本兵一把把她摔倒在床上,但她立即从床上直起身子,日本兵抓着她的手的时候,她突然张开嘴,朝着日本兵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日本兵张着嘴巴惨叫一声,把手放开了……

    无头之鬼身子哆嗦了一下,把手伸了出来,在月光之下,他的手上鲜血淋漓,两排深深的牙印闪闪发亮。那条无头之狗爪子向前伸着一窜一窜的,发出含混不清的咆哮声,然后又冲着那个无头之鬼讨好地摇着尾巴。

    那个女人用头狠狠地撞向日本兵,但日本兵紧紧地抱着了她,再一次把她摔倒在床上,揪着她的头发,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他的五官挤在一起,像野兽一样咆哮着,死死地扑了上去,用膝盖顶着女人的胸口,另一只手粗暴地伸向女人的身体……

    我走过去,像武侠小说中的高手一样,没有一点声音,我把手伸向日本兵的脖子,想把他提起来,然后狠狠地摔在墙上,让他的脑袋在王大猛割下来之前就在墙上破碎成一幅具有中国特色的山水画。但我的手穿过他的衣服,甚至是他的脖子,他却没有一点反应。

    无头之鬼叹了口气,说:“你只是生活在一个错乱的时空里,怎么能改变历史呢?你还是省点力气吧。”

    我颓丧地收回手,使劲地把巨大的沮丧吞进肚里,我的确是什么也做不了,他们甚至根本就感觉不到我的存在。

    那个男人停止了哭泣,嘴巴像缺氧的鱼儿一样微微张开,手指放在嘴里,像个流着鼻涕的小孩,不,也不像,因为他连咬手指也忘了,就那么浑身颤抖地看着,沉浸在自己的不可控制的恐惧中。

    无头之鬼再次转过身子,声音里带着得意和嘲讽:“你看看这个没用的男人,他好像还很享受他的恐惧呢。”

    我感到深深的绝望,我没有想到,在王大猛他们到来之前,原来会是这样的场景。

    正在这时,王大猛和大老冯过来了。接下来的故事你们已经知道了。当王大猛把步枪上的刺刀取下来时,那个无头之鬼一下子直起了腰,把肚脐眼向前挺着,我早就看出来了,肚脐眼是他的嘴巴,也是他的眼睛和鼻子。我抱着膀子,饶有兴趣地看着。王大猛过去抓住那个日本兵的头发,用脚踩住他的胸膛,然后瞪着那个还在浑身颤抖的女人说:“你把眼睛闭上。”女人惊慌地把眼睛闭上了,王大猛用刺刀在日本兵的脖子上一抹,把他的头割了下来,然后走到门口,远远地甩了出去。无头之鬼立刻伸出胳膊,慌慌地跟随着那颗丑陋的脑袋跑了起来。那颗脑袋在空中划了一个难看的弧线,落在马路对面的大院里了。无头之鬼和无头之狗穿墙而过,我迟疑了一下,向墙壁中走过去,墙像海水一样,我的脚在墙的另一边,而脑袋已经过来了。那个无头之鬼跪在地上,双手使劲地去抓那个脑袋,但他的手穿过脑袋,怎么也抓不起来。

    他扭过身子,声音充满焦灼和愤怒,说:“帮帮我,快帮帮我,我要回家!”

    他正在向我求助的时候,一条吐着长长的舌头的野狗跑过来了,咬着那个腥臭的脑袋,远远地跑走了。无头之鬼悲伤地叫了起来,慌慌地站起来,紧紧地追赶着那条野狗。

    我嘿嘿地笑了,说:“你永远都只能做一个无头之鬼了,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吧。”

    无头之鬼转过身子,悲愤地冲我叫道:“为什么不帮我,为什么不帮我?你们中国男人就喜欢看人热闹吗?”

    我干脆坐在一个石头狮子上,支着下巴看着团团乱转追着野狗的无头之鬼,开心地说:“我当然喜欢看这样的热闹,这难道不也是你们这些野兽应有的下场吗?”

    他站着了,冷笑一声,愤怒和绝望让他的声音嘶哑:“你不要得意得太早,我们是野兽,但你们中国的男人呢?1937年的中国男人像绵羊一样任我们宰割,现在的男人也未必好到哪里。我知道你在偷偷地喜欢着一个叫曾小艳的女人,哈哈哈,可惜你永远都得不到她。她以为她找到了一个男人中的男人,但那个有着可怕纹身的男人仍旧像绵羊一样懦弱。不,说他是绵羊,甚至是侮辱了绵羊。”

    我愣了一下,从石头狮子上跳下来,揪着他的领子,问他:“你在说什么?”

    他发出了嘿嘿的奸诈的笑声,说:“你是不是也急了?不用着急,你很快就知道了,你过几天看看晚报就知道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头之鬼不再回答我了,他的胳膊和腿慢慢萎缩,越来越细,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团黑烟,突然就消失了,我手里只剩下一身肮脏的军装,散发着茅坑里的石头才有的臭味,它们是那样浓烈,像汹涌的海水一样向鼻子里扑过来,我几乎要呕吐了,忙把它远远甩走了。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曾小艳会有什么事情?

    我愣愣地站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心里充满不安。曾小艳突然请假,还是她那个在黑社会混的男朋友把她叫走的,难道她会出事吗?我想了半天,实在毫无头绪,我摇了摇头,一个连脑袋都没有的无头之鬼,他会知道什么呢?也许就是故意吓我的吧。

    我继续漫无目的地在南京城里游荡着,在天色大亮的时候,终于在长乐路朱老板家门口,看到了王大猛他们,那个女人抱着丢儿,清晨的风吹过来,撩起了她额前的秀发,她的脸上留有被日本兵强暴的血迹,她的目光悲伤而又动人,她是美丽的。她的秀发仍然遮盖不住她的惊慌和恐惧,但她已经平静了许多。她的前面是王大猛,后面是大老冯,两人手里的步枪都上了刺刀,手指扣在扳机上,手榴弹袋也已经打开,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他们都已经做好准备。他们三个人紧紧地挨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从一座房子闪进另一座房子,慢慢地向安全区的方向移动。他们就像一家人一样。我的眼睛有点湿润,但愿他们能平安到达安全区,活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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