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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冬雪又是一宿半睡半醒、迷迷瞪瞪的;脖梗子发硬,脑袋也显沉。天亮前,新安装的暖气片和管道“砰、砰”响了两声,接着又轻轻地、持续不断地“哧-哧-”叫起来,显得人愈加烦躁不安。温度也太高了些,连铺有柔软的老式雕花木棉床也变得热炕头似地烙人。龙光荣无可奈何地轻轻叹口气,只得披衣起床了。“这么早折腾什么?”睡在身边的梅玉芳(言说梅玉芳是英娘义结金兰三姐妹之一,英娘前夫去世后下嫁其老战友为第二任婆娘;梅玉芳在援朝战场归国后于次年春与龙光荣结婚。战后因一次偶然流产而失去生育能力,故抱养一农家弃儿并将其抚养大成人。。。。。。),稍微睁睁眼睛,翻了下肥胖沉重的身子,复又睡去,压得硬板床一阵吱吱响。他没说出烦乱的心绪。昨晚市歌舞团彩排,请有关领导审查新年节目时,竟完全忘记了请他这位刚刚离休不到一个月,管过多年文工作的副市长。可这种看来似小却着实令人不快的事,即使对自己的老伴儿也无法公开!-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八号了,往年这时候,他总会让自己主管的几个局、室,尽快汇总一年中标志主要成绩的“大事记”,以便部署新的一年的工作要点;总是忙着安排由他分工负责的新年军民联欢晚会和种种慰问活动;家里过年诸事,即使不去过问,也自然会有人样样送到的。而今年,正可谓阿庆嫂泼水--人一走,茶就凉呵,送来的几样东西是别人挑剩而又贼贵的。跟办公室要个吉普,去拉趟煤气罐(龙光荣是四野南下干部),也给你来个“请稍等”!虽然英娘调个车也不难,可让人难以下咽的是那口气!不过生闲气又有何益?给年轻人让位是大势所趋呀,明智地要求离休,又是自己亲自打的报告,有气跟谁生去?!他也曾努力排遣这些不快,举着放大镜读读《*选集》、《邓老文选》及看看报纸,甚至还心血来潮地学起书法和国画来。当了多年的文教市长,市里每次举办书画展览,都请他去审查,题字。每次又都不得不说上几句、留下几笔。可如今回头想想,什么行草隶篆,工笔、写意,什么布局和色调,还不都是现买现卖,应应景么?那时哪有闲心去研究这些毫无实质内容的雕虫小技?而现在,不但有了这份闲心,也有了充裕得叫他发愁的时间。他亲自去了一趟难得一去的书店,又叫艺术馆送来几支好笔和一卷宣纸。然而,虽然笔砚齐备,这毫无功底的创作,也并非轻而易举。临摹一张前些年留存下来的“梅花欢喜漫天雪”,那粗粗细细的长枝短干,画得象疙瘩溜秋的面条儿;傲雪的红梅,也点染成一片乱凿凿的牲口中蹄印;就连那司空见惯的满天飞雪,也画得不伦不类!英娘倒也会哄他,说俺北国无梅可赏,自然难以画好。可他个人偏跟自己过不去,说北国固然无雪,难道雪花还见得少了?每年从十月底到转年四月初,况且(据说他十四岁是抗联一路军小战士)上长白山打游击时爬冰卧雪,抗美援朝带领担架队上前线时啃雪团子就炒面,主管体育时每年观看滑雪比赛都要亲临雪场坐阵,在“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时顶着大风雪锄草喂马;最后这几年,又东奔西走,山南海北,看到了多少壮美、圣洁的好雪景,怎么到头来要把它们留在纸上,竟连一朵雪花也画不成形?他越发注意天气预报了。还好,昨晚心里正不自在,忽然预报说今天“阴有小雪”,想到一夜之后终于有雪可赏,可练笔作画了。才使他在悻悻然中有了点盼头儿。窗外灰蒙蒙的。可那企盼中的雪,还是迟迟不下!道旁光秃秃的树枝上,目力所及的高高低低房顶上,以及柏油路两边车马辗轧不到的地方,依旧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这种无雪的冬天,在他前后两次担任副市长的二十年生涯中,确属罕见。雪,那时多得成了灾,如今又少得叫人盼。还是痛痛快快下一场吧,让这灰秃秃的市容,快些变得银装素裹,分外妖娆起来!。。。。。。他差一点把心里念叨的这些话说出声。早饭很简单。整个儿单元的四室两厅里,只有他跟梅玉芳静静地喝着牛奶,吃着糕点。听大夫说,老年人心情不愉快时要禁忌吃糖。所以龙光荣稍加应付几口便放下了。梅玉芳倒不怕这些,她比老头儿小十几岁,眼下还在市政协维持着中层干部的角色,吃呀喝呀毫无禁忌。但她也不愿在家里多呆。虽然机关里并没什么紧要公务等着办,也总是一推饭碗,就早早到班儿上去喝茶、看报,扯扯、笑笑。今天也是这样,收拾完桌子,把小奶锅放回炉边,嘱咐龙光荣,等小外孙女醒来,给她热热再喝,说完,拎起小手提包就走了。--真是轻松愉快!龙光荣抽完饭后第一支烟,眼睛静静地瞪着那些淌着汗溜儿的花格玻璃窗,思考着今天该干点什么。雪,还没有要下的意思,那幅临摹画自然还难以得到启迪,那么。。。。。。楼下院儿内居然传进众孩童踢毽儿、跳绳、滚铁环、打陀螺清晰的追逐嬉闹声。“崩苞米花喽--,崩苞米花喽--”封得很严的窗户,似又传进吆喝声。是谁呢?大清早就跑到人家楼下来吵闹,过一会儿再爆炸似地“嗵”、“嗵”响个没完,那还让人受得了吗?当初选定莲城的角落给离休老干部盖楼,他就料到此事。离市中心近些虽有种种方便,可跟那些普通市民和一般职工混杂在一起,也会带来诸多麻烦。这跟原先住的那个依山傍水,幽静异常的大院落相比,真不能不说是有了质的区别!可又有什么办法?都有这一天啊!龙光荣沏上茶--这是他抽完第一支烟后的另一道不可更改的程序。他借着起身把暖壶放回茶盘的工夫,纵起长寿眉,额头贴窗往外搜寻一阵。他很快发现,附近几家的孩子已经各自端着小盆、拎着口袋或小筐,聚拢过去。那个崩苞米花的老头儿也真会找地方,路口边、楼角旁,既惹眼,又背风,还不影响车马行人。此时,他脚边的小炉子已经升起了通红的煤火;他正一手摇着风轮,一手转动着火上那个黑葫芦似的爆锅。既然摊子已经摆开,小顾客们又早团团围了上去,马上请他离开,似乎已难办到。那么。。。。。。“嗵”多亏龙光荣早有思想准备,心脏没发现异常变化。一股白气冲出爆锅,迅速消散,孩子们一阵欢快的叫喊,也随之归于平静。隔了一会儿,风轮又转起来,火苗又窜起来。唉--!这个不安静的地方,读书?作画?难!“姥爷--”小娟子醒了。--她爸她妈也学会了见缝插针,说大冬天的接送她上幼儿园太冷,前几天双双出差不在家,就一面让娟子的小舅山城去处门,一面把孩子送来叫姥爷哄着玩。不过也多亏了这个小东西,一天到晚跟他打转转,给他孤寂的心上,添了许多欢快的声音。“是叫楼外的动静给吵醒了吧?要穿衣裳吗?”他走到床边,拿起姥姥早给焐热的衣裤。“我自个儿会穿,不用你!”娟子的小脸蛋很圆,很红,很好看。毛绒绒的头发蓬散在脑袋瓜上,黑溜溜的大眼睛象两颗带露的葡萄粒儿。就是那一举一动的神情,也总带着一股盛气凌人的劲儿,连对他这位当过副市长的姥爷也敢支支派派的。“我今天早晨不喝牛奶了!”她一边套着裤子一边下达了指示。正要去厨房热奶的龙光荣停住脚步,困惑地望着她:“嗯?那你吃什么?”娟子一本正经地宣布:“我要吃新崩出来的、热乎乎的苞米花!”龙光荣是不以为然地笑笑:“苞米花儿能当饭吃么?”“你不说,你打游击那时候,还吃过炒苞米粒子吗?”“那是什么年月呀!”“别寻思光你敢,我也敢!”龙光荣不由得笑起来,笑得挺畅快。“好好好,就吃苞米花儿,咱们也去崩它一锅!”娟子笑着提上裤子,跳起来搂住他的脖梗,在姥爷闪着白胡茬的脸颊上使劲儿蹭了一下。这个小调皮,真会哄人。可是龙光荣翻箱倒柜,米盒子、面口袋全找遍了,也没找到一粒苞米或苞米楂子--是啊,平常谁吃它!“娟子,咱们。。。。。。崩点大米花吧。”“我不嘛,苞米花脆,大米花软!”“苞米花。。。。。。你姥姥咬不动啊!”“她那天不是走后门儿镶了牙吗?还说人家没要她的钱。。。。。。”“咳!算了、算了!小孩子知道什么‘后门’、‘前门’的?!”“不是姥姥跟你说的吗?我都听见了。”她不示弱,但也不强求统一意见,眨巴了一下大眼睛,又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再不,我崩苞米花,你跟姥姥崩大米花,谁也不兴吃谁的!”“可咱们家没有现成的苞米啊!”“没有不会去买?怪不得姥姥总说你,光会坐汽车,作报告。。。。。。”“去去去!听她胡说八道!”“才不呢!”她撅起小嘴儿,有些来气了,“你是心里不高兴,才假装说没有苞米。。。。。。熊谁?!”真拿她没办法。如今的小孩儿没有不知道的事,也没有不敢说的话。龙光荣只得装了一碗大米,叫她先去爆着,自己再去粮店买点苞米。他拎上小提包,锁好门,牵着娟子下了楼。又是“嗵”的一声爆响,喷射而出的苞米花,冲进前面的铁丝网兜里,空气中立刻荡起一股热烘烘的香味。“石爷爷,该我的啦!”“该我的啦!”孩子们着急地叫着,挤着,递着。“好好好,一个一个挨着来,别急。”崩苞米花的老头一边哄着孩子们,一边装好新的一锅,拧紧盖,又摇起风轮,转起铁葫芦爆锅的摇把子来。哧哧,飞升的烟灰熏黑了他的脸,红彤彤的火光又给这脸庞涂上了一层油彩似的亮色。他不时地看一下压力表,再笑眯眯地看看身边的孩子们。虽说这崩苞米花早已不是什么新鲜的玩艺儿了,可小家伙们依然眼巴巴地望着,围着,等着。被他们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石老头,心里变得比炉火还亮堂,手也摇得更来劲了。这个喜孜孜的老人,同眼下正领着小外孙女款步出楼的龙光荣,一个多月前,曾在市政府礼堂的主席台上,肩挨肩地坐过皮椅子,胸前戴过同样一颜色和样式的大红花。所不同的仅仅是,龙光荣属于建国前夕参加革命的老干部,而石老头却是个湖南和平解放前夕参加工作的老公务员。转眼就是小四十年呐!--那时石老头才二十出头吧?反正是打着光棍的毛头小伙子。在蒋介石刚刚败退台湾后无奇不有、盗匪猖獗的破烂儿市上,他也象这座莲城里多数渔民小贩一样,靠“叫街”混日子。俗话说:“码头破渔船,何管四季雨晴风里浪里江上行。”可就连这本小利薄的营生,他也干不起。没本钱,也没有那些家什儿。父母给他留下的,是一盘磨,一个柳条笸箩,还有粗细两个掌了底的破箩。老人们在世的时候,靠开磨房挣几个手工钱,赚点粗糠碎米儿。穷了一辈子,命又不济,熬到湖南和平解放前夕,反而相继无常。那头推磨的小毛驴,发送老人时换上了坟上用的榻木,龙光荣此后连磨也推不成了。不过总算留下那一门家传手艺--糖画。人又年轻,那时街上买卖糖苷也随便,他就先趸点红苕和糖苷,摆上水磨板,蹲在街边,支起小锅,将调染上食用色的糖苷在水磨板上且画上蝴蝶、花鸟鱼虾及各种动物造型,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老远就能闻见它的香味,又能欣赏,又是古城独特风味小吃;上街卖柴火的庄稼人,蹭在市场出摊儿的小贩子们,还有那些手里攥着点儿零钱儿的孩子们,都愿意来买他的糖苷吃;正所谓串串糖画点点记忆。他为人腼腆,有时画多了,也不得不站起来喊上两句:“哎--糖葫芦哟!”“还有糖鲤虾子先尝后买啦!”这叫卖声响亮,瓷实,在五行八门的小市场上很有吸引力。在刚建不久的市民主政府当总务科长的龙光荣,那天正好来到市场上购粮买菜。头上戴着灰色朱德帽,腰扎一条小皮带,显得年轻干练、眉清目秀。他听到石凯明的吆喝声,走到跟前笑着问:“真那么好吃?”“同志不信先尝尝,”石凯明撮起一串糖画递过去,又笑着说,“这不算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用尝了,来半斤糖虾,正好也饿了。”“好啦!”石凯明把串好的糖虾装进盘碟里,连同自己坐的小板凳,一块递给龙光荣。龙光荣吃了几个,味道果然香甜,比政府大院伙房做的甜菜还顺口,就问:“你贵姓啊?”“免贵,姓石。”“家里过去是干什么的?”“推磨的。糖画是家传手艺。”“几口人?”“老人都没福,无常了。媳妇还不知在谁腿肚里转筋,就我小哥儿一个。”“噢。。。。。。。听口气,你是本地人?”“对了!老家在茅坑。”龙光荣有点惋惜,望着他摇了摇头。石凯明以为人家不信,笑笑问:“这同志是寻思我瞎说吧?”“不,”龙光荣和蔼地告诉他,“我是想,你要不是游民,我就请你到咱民主政府伙房去当师傅了。”石凯明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儿,知道龙光荣不是逗他玩儿,就往前凑凑问:“首长贵姓?”“我不是首长,就叫我‘老荣’吧。”“老荣同志!政府院里没有别的活吗?我什么都能干。”“怎么舍得扔下你的手艺?”“这叫什么手艺?混一口饭吃吧!给民主政府打杂儿,也比这个吃香!”“不是吃香,是为人民服务!”“对,对!我就是愿意服务。”“那。。。。。。”龙光荣看他心挺诚,笑笑站起来,“等我回去研究研究。”想不到,蹲在街上卖糖画,就这样成了参加工作的媒介。龙光荣回去研究了这事,又派人调查了他家的历史情况,几天之后就把他找到民主政府当了勤杂员。石凯明干得挺顺心。扫院子,看大门,擦桌椅,送开水,机关里眼面前的杂务活,都由他一个人包下了。总务科长龙光荣和进进出出的领导干部们看见了,都觉得很满意,决定长期留用。难得的是,这个原先并没有多少革命觉悟的来自民间技艺的乡农,竟毅然决然上了抗美援朝战场。那是一九五0年冬天,随着暴风雪席卷北朝鲜而来的,还有气势汹汹的以美帝国主义为首的打着十六国联军越过“三八”线悍然将战火烧到了鸭绿江畔;并出动战机经常骚扰和轰炸我东北边境临江丹东各大、中小城市,严重破坏了我国社会主义刚刚起步的工农业生产和建设。为保家卫国,我志愿军“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入朝第一战役打响后,为保障前线打胜仗和后方军需物资供应,我一支后勤部队与当地朝鲜民众则不分昼夜紧急抢修被敌特破坏的铁道和公路、桥梁。一次,敌侦探并轰炸了我志愿军司令部临时所在地;毛岸英及另一位作战参谋为护卫机要档案来不及撤退而当场壮烈牺牲;为掩护作战室政首脑机关迅速撤向安全区域,档案要转移,有些重要备品如无线话报设备也需要藏匿防空司令部。石凯明帮着后勤作战部老荣经管那些他能插上手的活,到了临撤向新的前线防空司令部的那天夜里,他也跟着打起小行李卷,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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