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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意儿里,浑身动弹不得,却无处不痛。”

    贝云瑚难以置信。“在……水槽里?”

    “没错,但不是在这里,而是一个叫‘栖亡谷’、有如地狱般的地方。”

    冰无叶时昏时醒,时间感渐渐错乱,但透过水晶槽向外望,大致能推断缚在刑具上的谢寒竞受足了几天折磨才得咽气,拷掠他的萧寒垒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那张因狞笑而扭曲的脸,与他所知、甚至有些看不起的“师傅”简直不是一个人。

    “萧……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贝云瑚震惊得有些麻木了,忍不住喃喃道。

    “因为谢寒竞发现了一个秘密。萧寒垒想知道这位好师弟有没有告诉别人。”

    “什么秘密?”

    “萧寒垒在被带上龙庭山、冠以‘寒’字辈之前,已先加入了另一个门派。精确地说,打从生下来开始,萧寒垒就与这个门派结下不解之缘,他是它们栽培出来的种子,毕生都无法摆脱;即使加入奇宫,同门依旧循线找来,殷殷提醒他的种子身份,敦促他扎根抽芽,假以时日,将幽明峪的根系悄悄夺过来,孕育属于它们的枝干……于山上人看,这是不折不扣的背叛。一旦谢寒竞向他人揭露,萧寒垒必死无疑。”

    贝云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奇宫以鳞族贵冑自居,山上弟子多来自五郡六姓,无论贫富贵贱,都须核过族谱出身,绝非是来历不明。以鳞族六大姓的光荣血裔,岂能为他人用间,恶意渗透龙庭山?

    而且这个匿于暗处、鸠占鹊巢的猥琐作派听来异常耳熟。少女灵光一闪,脱口道:“他是……血甲门人!”

    冰无叶十起她扔在地上的那本札记,指着封面署名的“吕圻三”三字。

    “萧寒垒的‘垒’字,多半源自他的本名,与‘圻’字都有土字在内,这便是他们的门派号记。所以萧寒垒才会知道,吕圻三等人在栖亡谷内干的好事,将我和谢寒竞赚来此间,想弄清谢寒竞知道了多少、与何人说过,顺便除掉两枚眼中钉,永绝后患。”

    贝云瑚想起傅晴章、李川横人魔般的狰狞嘴脸,不同于照金戺与濮阴梁府低微得近乎可笑的武功,同等的恶意配上紫绶首席的奇宫武学,冰无叶透过水精槽所见的栖亡谷,肯定是令人绝望的炼狱。

    “幸运的是:偌大的栖亡谷中,似乎只有我们三个活人。”

    冰无叶淡然续道,仿佛说的是乡野奇谭,不带丝毫情思。

    “什么吕圻三、土字一脉执迷于人体试验的血甲门狂人,我一个也没瞧见,就连札记里提到的那些被活活折磨到死的尸首,也找不到半具,料想在萧寒垒来到之前,谷内已被清了个一干二净;但不知为何,却未带走札记机具等,仿佛专门留给萧寒垒似的——这个疑点后来还帮了我一把。若未拖够时辰,那厮怕已对我痛下毒手。”

    由散落的札记推测,萧寒垒原想将他在水精槽里养一阵,看看能不能剥夺冰无叶的功力为己用——札记亦有相关的记载,只可惜功败垂成——但冰无叶最终只待了三昼夜,便用计诱杀萧寒垒逃出栖亡谷,带着两具尸首回山,编了那个“中道遇袭”的谎言向知止观交代。

    背阴山栖亡谷本是东海著名的邪派“集恶道”总坛所在,人称“集恶三冥”的三位首脑无不是杀人无数、作恶多端的大魔头。指剑奇宫做为正道七大派之一,就算近日与集恶道无甚过节,百余年来正邪不两立,梁子也还是有的,只不知为何挑此际下手。

    幽明峪一脉折了紫绶等级的首、次二席,此事非同小可,知止观当机立断,由“匣剑天魔”独无年领军,组织了一支百余人之谱的先遣队,欲向集恶三冥讨还公道。岂料等着大队人马的,竟是化为一片余烬焦土的栖亡谷,别说集恶三冥了,连小鬼都没捉到一只,最终不了了之。

    “料想这些个人身试验的家生,原本便藏在某处密室里。”贝云瑚没花什么脑筋,轻而易举便识破了个中玄机。“就像这里一样。”

    “从调查渔阳后续开始,花了我好几年的工夫,才在长老合议的眼皮子底下,将这些无声无息地运回山上。猜猜我是怎么办到?”

    光以这具水精槽的量体,要掩人耳目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在今夜之前,贝云瑚兴许会陷入长考,百思不得其解,此际答案却再简单不过。“……明玉涧。你走的是水路罢?”

    赞许的微笑乍现倏隐,这是自冰无叶现身以来,冰冷淡漠、胜于女子的绝美容颜上首度闪现的一抹情绪。

    他走近石台,从青瓷大口方瓶中抽出卷轴摊开。那是帧绘满各式横竖线条、标满尺寸注记的工匠蓝图,展开一半的图样似舟又似鱼,标题写着“九天十地辟魔神梭”八个大字,故纸陈旧,书画亦非出自冰无叶之手,是贝云瑚极陌生的字迹。

    “此物能没于水下而不沉底,可谓水中之舟,水面上以一叶扁舟便能拖行。若是顺流而下,连縴舟都用不上,帮了我好大的忙。”

    不经意间透出的自满得意,以及话里刻意埋藏的误导之意,使少女恶心之余,更觉悲哀。贝云瑚垂落浓睫,低声轻道:“向我出示这幅蓝图、显露自吹自擂的丑陋模样,其实只为了误导我,你未去过渔阳,与阴人之事无关,对不?不幸的是我认出了方栴色。”

    那名在龙方太爷身边、寸步不离的中年管事,正是梅檀色的师兄,冰无叶的另一名亲传弟子方栴色所扮。

    方栴色出身龙方氏的远房旁支,修为还在梅檀色之上。他虽极力避开奚无筌的目光,终是被贝云瑚认了出来,是以少女断定阴人潜伏于龙庭山左近,必与冰无叶有关。魏无音离山既久,不识梅、方二少,无法如奚无筌和贝云瑚一般,由此窥得关窍。

    “为什么?”贝云瑚喃喃道:“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要骗我?你觉得到了此时此刻,我仍旧天真地以为,你会放我一马,让我带着这个天大的秘密离开这里,让你陷入极度的危险之中?为什么……要欺骗一个将死之人?”

    冰无叶摇了摇头。

    “我从未想过杀你,瑚色。因你想离开,我才送你下山的。明玉九转,映心如涧,你以为你对我的疏离戒备、一心只想逃脱的强烈渴望,在裸裎练功之际,我会半点感受不到么?我所做的一切,仅是你意欲如此,若你不想离开,我决计不让你走。”

    少女摇头,在心里喊了千遍的“骗子”,几乎止不住动摇,死死咬着樱唇不让泪水滚出眼眶,沉声道:“你为……为何要将阴人送回龙庭山?你绝对不会做无用之事,没有一时兴起任性而为,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与其说是指控,更像说给自己听。

    “你不再喊我‘主人’了,瑚色。”明明姣好的面上无丝毫情思起伏,不知为何,这话听来却有着浓浓的哀伤。“是恼我错读了你的心思么?”

    贝云瑚“呜”的一声咬住呜咽,深深吸了口气,饱满沃腴的嫩乳剧烈起伏,回荡着空洞而急促的怦响,不理冰无叶的温情言语,执拗地问道:“你勾结阴人,究竟……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没有勾结它们,是岁无多找上了我。”冰无叶淡然回答,脚尖轻蹴,石柜底部“砰”的一响,翻开一只包铜木箱,陈腐的土壤气味飘散开来,一瞬间石室仿佛变成了陵寝茔穴,不知埋入韶光几许。

    木箱里贮满灰扑扑的簿册卷轴,虽经巧工裱煳修复,依然看得出水淹土掩的痕迹,伤损不可谓之不重。贝云瑚陡地想起了岁无多之言,心念微动:“莫非……是从藏形谷掘出的游尸门文书,记载了丧心结等药物研究的珍贵心得?”

    “它们和我一样,都是非己所愿的不幸产物,我决心帮助它们。迁至离山脚不过一日路程的始兴庄,是为了方便用药治疗,没有别的意思。兴许岁无多防止秘密泄漏的手段极端了些,我遣栴色就近监视,正是为了避免阴人失控,可惜这孩子不够机灵。”

    贝云瑚差点冷笑出来,总算略抑愁绪,渐渐不受昔日温情左右,哼道:“方栴色还叫不机灵,要机灵起来,始兴庄还有活人么?你东拉西扯半天,说自己是什么不幸的产物,始终不敢交代为何传授有缺陷的九转明玉功给众姐妹,还对我们使这等恶毒的炮制手段!你……你把我的身子变成什么样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冰无叶摇头道:“我传授你们的九转明玉功并无问题,那是经应无用修改增益之后的精华,拿给魏无音检视,谅必也是一样的话。

    “然而,在水精槽内昏迷的那三天里,我不知道萧寒垒对我做了什么,但确实在我身上留下病根,若无女子的纯阴元力相济,我体内的明玉功劲将随着月轮盈缺而发生异变,越靠近月圆,全身气血便会沸滚如炙,骨胳剧变,体肤增厚,甚至生出一根根猪鬃似的粗硬毛茎,痛苦非常。这些年里,若非是你们救了我,我恐怕早已爆体而亡,死得无比丑陋。

    “这样的救治并非全无代价,但起初我并不知道,直到长年服侍我的两位侍女下山嫁人,却接连芳华早夭,我才明白:萧寒垒作用于我身上的恶毒手法从来不曾消失,只是转嫁到与我性命双修的众天女身上。

    “我悄悄运来栖亡谷内所有的设备与记录,想找出他对我做了什么事、有无解法,却始终没有头绪。将你们放入水精槽调制,不过是想延长你们的寿命,即使收效有限,总好过坐以待毙。”

    贝云瑚脑中一片混乱。在重返幽明峪之前,她悄悄下定决心:任凭这厮巧舌如簧,但凡从他嘴里吐出的,她一个字也不相信;若不能亲手杀他,挽救剩余的无垢天女们,至少也要取得他阴谋诡诈的自白铁证,交付长老合议制裁,以免再有无辜的少女受害……

    但他的话她好想相信。

    相信他不是故意的,相信他已殚精竭虑、极力求全,只可惜苍天不仁,竟有绝世奇才无法解决的难题;相信他是干净的、剔透的,依旧是那般一尘不染,而不是泯灭良知,阴谋造作,视众家姐妹之命如草芥,为了一己之私而玩弄人命——“……你愿意的话,随时都能停手,对罢?”

    良久,少女终于抬起头来,轻道:“尽管会骨胳异变、体肤增厚,像野兽一样生出满身硬毛,最终以极端丑陋的模样痛苦死去,但一切也就结束了,不是么?而你,却选择牺牲无辜的人,来延续自己的生命……如此,你与何物非、萧寒垒又有什么两样?”

    冰无叶双肩微颤,垂落霜睫,就只这么微小的动作,整个人便透出一股强烈的哀伤。贝云瑚话一出口即不动摇,只牢牢盯着他,直到冰无叶嘴角微扬,居然笑了起来。

    “这就是我如此钟爱你的原因,瑚色。你这孩子,实在是太聪明了。”

    俊美不似真人的苍白男子神情未变,金蓝色的淡眸里瞳仁一收,明明是细微已极的变化,却让人打从心底感受到他森寒的笑意,与适才的哀伤歉疚直若两人——虽然那仅仅只在片刻之前,相距不过瞬目间。

    “你说得对极了,我与何物非、萧寒垒本是一类人,才能从这方幽暗山坳的蛊斗中胜出。忒简单的道理,怎地大家就是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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